图:盐田梓位于香港西贡,昔日岛上村民设盐田以晒盐维生。
北宋天禧四年(一○二○年)的某个深夜,大奚山(今香港大屿山)的岩洞里,数百名盐民正将成捆的私盐装入改装渔船。月光下,盐粒与海浪的反光交织成银色密网,这片被后世称为“东方之珠”的海域,此刻正上演着一场关乎王朝财政命脉的暗战。盐,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白色晶体,在官与民的博弈中,悄然塑造了早期港岛的经济底色。
盐,作为封建时代国家垄断的核心资源,既是财政支柱,亦是民生命脉。宋真宗在位期间,彼时的北宋面临着两大财政挑战:一是澶渊之盟(一○○五年)宋辽关系缓和后,对辽的岁币负担,二是西北党项势力(西夏前身)的崛起威胁边疆安全,军备压力仍未减轻。“天下之赋,盐利居半”。盐税占北宋赋税收入的近三分之一,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成为当时填补财政缺口的关键。所以,朝廷亟需通过改革优化管理,以支撑军费与内政开支。
在“官山海”政策框架下,广东十三盐场之一的“官富场”(位于今香港九龙及深圳大鹏一带)作为重要官营盐场,承担着为北宋王朝输送盐利的重任。官富场因地处珠江口东岸、毗邻南海的地理优势,成为“广盐北运”的战略支点。
官富场本应成为王朝盐利的“聚宝盆”,但其运作却深陷腐败与低效的泥潭。盐场实行“亭户制”,盐户需将全部产出上交官府,仅以“盐本钱”维持生计。然而在实际执行中,官吏常以“耗折滷沥”“交秤迟缓”等名目克扣盐本钱,甚至动用重秤盘剥削盐户,导致“十户九逃,盐课十不存三”。盐场提举司将盐丁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盐户勾结官吏垄断“甲首”职位,形成“盐场即衙门,甲首如胥吏”的权力结构,导致中下户承担主要劳动,却需接受双重监督与剥削。根据《虔州府志》载,官富场的甲首更是“私设刑堂,鞭笞怠工者如驱牛马”。这种畸形的管理体系,使得官盐生产效率低下至“一灶十日不成一引,耗柴百担”。
此外,官盐的运输环节更滋生腐败。盐仓官吏与漕运兵梢合谋,在官盐中掺入砂石充数,导致官盐质量低劣,而优质盐斤则被其私吞转卖给私商。与此同时,官盐价格也被通过贿赂获取盐区专营权的富商,哄抬至市价四倍,远超百姓承受能力。至此,官富场名义上隶属广东盐课司,实则成为权力寻租的温床。宋真宗朝大臣王随曾痛陈:“官盐卤湿杂恶,民不堪食,反资私贩。”
香港海域的私盐网络,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悄然成形。在今日新界至大屿山海域,濒海细民以家族为单位构建“三链一体”的私盐经济。他们利用香港海岛地形,以“火伏法”掩人耳目:白天煎製官盐,夜间私炼“浮盐”;濒海渔民则“煮海为副业”,以家庭作坊形式生产私盐,形成“渔盐共生”的隐秘产业链。当时的南头渔村,甚至出现“一村十八灶,夜火照海红”的奇观。
私盐商人组建“桅灯”武装船队,形成“昼伏夜出、武装押运”的运输体系,以红蓝两色灯笼为信号──红灯船载盐绕行外海,蓝灯船配备弓弩手护航,伪装成蜑民渔船,利用香港星罗棋布的岛屿与海湾,避开巡检司稽查;部分私盐商队甚至与地方豪强结盟,以“保护费”名义控制私盐码头,构建起“盐─粮─货”三角贸易网络,催生早期港岛市集的雏形。
“盐牙人”更是分级销售私盐,顶级盐商以“福船”将盐运往占城、三佛齐,中层盐贩沿西江销往广西瑶寨,底层盐枭则在九龙寨城开设“盐市”,以官盐半价招揽百姓。大屿山宝安港甚至出现了“盐票”交易市场,盐商以盐引为抵押发行票据,将私盐分销至粤东、闽南乃至赣南山区。这一庞大的私盐走私网络,不仅冲击官盐市场,更催生了香港早期的地下经济形态:码头脚夫、仓储中介、贿赂掮客等职业应运而生,形成“十户九商”的市井生态。香港沿海市集(如尖沙咀)出现“盐市”,以物易盐,带动米粮、布匹交易,形成本地原始商品经济圈。
讽刺的是,官盐体系的崩溃催生了新的权力共生。部分盐场官吏暗中入股私盐贸易,利用官船为私盐护航;而巡检司官兵则发明“养枭征税”策略,故意放纵私盐流通以抽取“盐厘”。可见,北宋时期的盐政陷入“官私共谋”的恶性循环,也为南宋时期“盐寇之乱”埋下伏笔。
面对私盐肆虐,宋真宗在景德四年(一○○七年)推行“盐法三策”:严查官吏盗卖、增设沿海巡检寨、实施“连保法”株连私盐户。然而,严刑峻法未能根除私盐,反迫使盐商与渔民结成更紧密的利益共同体。更具深意的是,正是各方对于盐利的争夺,意外推动了港岛的身份转型。私盐船队为躲避追捕,开辟了从大奚山至琉球的新航线;盐商为洗白资产,投资修建码头、货栈,使香港从单纯的盐业据点向贸易中转港蜕变。
北宋真宗时期的香港盐政风暴,本质上其实是垄断经济与市场规律的碰撞。官营体系依靠权力强行划定“合法”与“非法”的边界,却因忽视民生需求和技术僵化走向衰败;私盐网络虽游走于法外,却以灵活的市场响应和底层协作,意外催生了港岛早期的商业生态。这场持续百年的盐利博弈警示后人:任何经济管控若不能实现“权力”与“权利”的平衡,终将陷入“越禁越猖”的怪圈。
当香港官富场的最后一缕灶烟消散在南海的风中,它留下的,不仅是晒盐的石板与沉船的陶罐。那些在官府文书里被贬为“盐盗”的平民,实际创造了古代中国最市场化的经济实验场;那些被视作“非法”的贸易实践,意外培育出海洋商业文明的基因。这种在禁锢与突破中锻造出的商业智慧、风险意识与契约精神,使得珠江口这片略显鹹涩的海域,其实早在千年前就埋下了东方自由港的基因。当后世惊叹香港的繁荣奇迹时,不应忘记,那些在宋盐铁幕下挣扎求存的摇曳船影,才是香港这座世界性城市最初的经济启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