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深浅入时无”,在皖江一带,芦苇就是江河湖沼的眉眼。一年四季中,芦苇或苍黛,或萧疏,或浓妆,或淡抹,把江南水域的四时景态描画得生动传神。
芦苇在夏季画着京剧花旦的浓妆,一双吊梢眉格外风情。河畔湖沼,芦苇在波光云影下摇曳生姿,把那楔入生活底层的温柔表现得异常动人。江南的芦苇也不失浩大的气势,那是在湖沼与长江的交界处,人迹罕至的沙漠洲,澎湃起好大一片芦苇蕩。千万枝修长的苇秆在蓝天下轻轻摇曳,像是被风拨动的竖琴弦,奏出沙沙的絮语。阳光穿透苇叶的间隙,将斑驳的碎金洒在水道上,恍若无数尾银鱼跃出水面,在光影间游弋。进入芦蕩,仿佛来到深邃而幽远的绿野仙境,天上地下全是望不透的绿色,不仅双眼,连五脏六腑也被染绿了。
每年端午节前几天,孩子们就钻进芦蕩剥芦叶。虽说芦蕩很慷慨,无私供给着取之不尽的芦叶,但孩子们并不轻狂肆虐,只在每根健壮的苇秆上拣一片最嫩的,用心细细地剥下来。
孩子们先用芦叶卷起一只芦笛,长尺许,屏起气力一吹,发出老牛般粗犷的号声,二三里之内都能听到。做芦笛并非孩子贪玩,而是做好预警。因为孩子进了芦蕩,如同小鱼游进了无垠的绿海,既为它的神奇而陶醉,又因它的幽深而害怕,芦笛就成了孩子们的联络信号。若有哪个孩子在满眼碧色中迷路了,将芦笛一吹,四处立马响起接应的号声。那声音此起彼落,甚有气势,惊得芦苇丛中的水鸟扑簌簌地飞去。
采好芦叶还不能回家交差,得在水边拔些柔韧的灯芯草,把芦叶一捆捆轻轻扎好。依水而居的先民们固执地认为,捆糉子非得用草,若用别的东西,便坏了芦叶的清香。
每当芦笛传到远近的村舍里,家家便开始张罗包糉子了。芦叶放在木盆里浸着,格外葱翠。泡得两三成熟的糯米,在竹篾盆里已沥乾了水,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女人们坐在小竹椅上,娴熟地将两三片糉叶交叠在一起,卷成一个角斛,舀一勺米,倒进“斛”里,再垫进一片叶子,叠、摺、扭,糉叶翻飞间,一只裹着严严实实绿衣的糉子诞生了。最后抽根灯芯草轻轻捆好,糉子包成了。
糉子有多种形状,三角糉、宝塔糉、长方糉,在笔者看来,最经典的就是“小脚糉”。“小脚糉”顾名思义,形如女人的“三寸金莲”,特别是剥掉糉叶的糉子,盈盈白白,小巧而瓷实,更似江南少女的小脚。儿时,对那迷人的“小脚糉”很好奇,问祖母为何要包成“小脚”状,祖母说,那是因为屈原跳进汨罗江后,老百姓为了避免水下的鱼啃噬屈原尸体,就用类似少女小脚的糉子来喂食鱼。
祖母、母亲都爱包“小脚糉”,并不全是迷信,更多因素是认为这种糉子棱角丰富而柔和,米填得瓷实,好看又好吃。我将“小脚糉”和其他形状糉子比较过,果真如此。遗憾的是,至今我也没学会包“小脚糉”,甚至都没看清糉子怎么就裹成了一只“小脚”。
对孩子们来说,最感兴趣的是吃糉子。糉子上屉蒸煮时,清香溢满屋舍,跟着炊烟飘到了空中,整个村舍都飘荡着炊烟和糉子的香味。早已垂涎欲滴的孩子等糉子稍凉一点,就轻抽草结,剥开糉叶,露出一只莹白可爱的“小脚”,糉叶的清香和着丰熟的糯米香,立即起身,窜上了脸,直往鼻尖上爬。用一根竹筷戳起糉子,蘸上白砂糖,沙沙糯糯的,那种香甜软糯啊,隔世不忘。
现在的糉仁很丰富:有的掺蜜枣、红豆;有的拌些酱油,掺点鲜肉、腊肉或咸蛋黄。而我因儿时味道已根深蒂固地刻在味蕾里,总觉得糯米食还是甜的好吃,而且最喜白米糉子蘸糖吃。那种简单朴实的糉子,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芦叶香和糯米香,味道纯粹也地道。
“闻到糉子香,三岁小囡学莳秧”。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就在芦叶和糯米的芳香中拉开了序幕,只要嗅一口那气息,你就会知道依水而居的先民们是多么懂得生活,那是一种善于把寻常物事和着日日生机咀嚼出诗意,让劳作和困厄消解在乡土韵致中的大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