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为我们保存记忆的人,我们记事之前的事,都靠他们去记忆,等我们长大,再如数家珍般还给我们。其实,我们也是为别人保存记忆的人,别人经历的事,当时或浑然不觉,或没走心,便未能形成记忆,却在我们脑子里生根发芽。当我们把这些记忆还给他们,他们就仿佛得到了一笔意外财富。
偶遇几十年不见的髮小,我说,还记得吗,小时候去你家玩,你给了我一块玉米饼,我们边吃边往街上走。他说没啥印象了。我提醒他说,那时家家烙玉米饼,只烙几块加糖精的,糖精不值钱,怎么不全加上呢,因为,加了糖精就吃得多,费粮食,就只烙几块甜的,哄小孩子好好吃饭,也能当零食。那天,你给了我一块甜的,自己却吃不甜的。他说,这回想起来了,是不是还从院里拔了两棵大葱就着吃?我说对。他说那时候日子很苦,但我还给他的这段记忆很甜。
二十多年前,我买了部数码相机,和朋友去海边玩。当我录海浪时,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闯进了镜头,那是朋友的儿子。我忙按了停止,要删了重录。那时,我用相机给大家拍照,却舍不得录像,怕浪费内存。前不久整理电脑,意外发现这段视频,当时竟没删,同别的影像一起输入了电脑?无意中,我替别人保存了一段记忆。毋庸置疑,这份当年的废弃文件,如今成了宝物,我赶紧发给朋友。朋友兴奋极了,说看到视频里活蹦乱跳的孩子,他幸福得像生了个“二胎”似的。
有的记忆却还不回去了。有次路过兰州,想起儿时一位伙伴就在这座城市,一段记忆开始浮现。四年级之前,她住在小镇的姥姥家,和我家隔壁。她总是第一个到校上早自习,老师表扬她时,还表扬了她姥姥,说姥姥天天起早给她做饭。的确,星光满天时,我就听到了隔壁风箱的呱嗒声。但我想还给她的记忆不是这个,而是──多年后一个清晨,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说,是老人在兰州的女儿病逝了,刚来电报,老人去不了兰州,只能趴在炕上痛哭。那时她早已去兰州了,当然看不到这一幕。几年后老人去世,她也没回小镇,有人说她不孝,但我曾听她姥姥说,她在兰州过得并不好。姥姥去世,回不了小镇的她,定也在几千里之外,用姥姥的方式,隔空哭泣吧。我想,将来能再见她,我会把这段记忆还给她。可惜,如今真到了兰州,偌大的城市,茫茫岁月,找她却如大海捞针。
小孩子也能为大人保存记忆。望着父亲日渐苍老的面容,常想起他年轻时的一些画面,时间最早的一幅是:有一天,家里坐着不少串门的邻居,父亲站在屋中央,给大家表演吃花生,他把一粒花生抛向房顶,然后仰头、张嘴,花生不偏不倚掉进了他嘴里。他才二十几岁吧,那么年轻,开心,还有点滑稽。那是我刚刚记事时脑子里保存下来的仅有的几个片段之一。真想把这段记忆还给父亲,又怕他不信,因为这些年,我总变着法哄他开心,有好几个“骗局”都被他识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