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假期后一大早,去医院复印母亲的住院病历。三段不同科室的住院,共五十四天。双面打印,厚厚三打,像一本博士论文,四毛钱一张,足足六十四元。花了半天时间,把三本“病历书”读完。
外科手术+一次次的发烧+每天不停的输液+二十次放疗+九次血尿……伴随着白血球、C反应蛋白、血色素指标的起起落落,加上母亲贯穿全程的疼痛、心情波动……我几乎完全沉在其中,焦虑、忧伤、着急、无奈、疲惫,间或为母亲闯过放疗、血象指标转好悄悄松一口气,如厚厚的云中透出一丝丝阳光……一本厚厚的病历,看似枯燥的数据指标背后,如同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令我们牵肠挂肚,惊心动魄。
端午节去看一位九十六岁的国医柴大师。柴大师对母亲说,您这一辈子操心太多了,答应我,从此以后,只操心一件事:自己的健康。大师老太太握住母亲的手,约定十年后再见。
看过中医大师后,母亲心情大好,自己要求出去转转。我们推着椅去卢沟桥、绿堤公园,芦苇野花,母亲很高兴。上次出来转,还是第三次住院出院后的五月二十一日,趁等候拆输液管,去了趟天坛。母亲来北京这么多趟,却是第一次去天坛。我们扶着母亲在祈年殿前拍照,让母亲留意古松老去却苍劲的样子;到花境看曲径繁花,生机勃勃。母亲摊开双手,像是要接住弥漫空中的花香。走在松林间,母亲摘下口罩,大口呼吸带着松香味的空气。
再早一次是第二次住院前,四月初去陶然亭看花……住院五十四天,带母亲去公园看了三次花花草草,一次比一次时间长,一次比一次心情好,一次比一次状态好。
照顾母亲的三个月里,有时会为母亲不肯吃东西、情绪消沉,怎么劝都劝不好,不禁说话重语急,我给母亲发信息“我很后悔自己因为着急妈妈的病情,跟妈妈发脾气”,母亲回复“你为我好最想我多活几年,妈心里明白,一点也没生气”……
其实在帮助母亲放松的时候,我也在调整自己。整个春天及至初夏,脚步在两线之间奔波,心事茫然不知该安放哪里。我尝试把心绪放在繁花绿柳上,尝试从东三环一直走到王府井放在街景上,尝试在书店泡半天放在史铁生的文字里,尝试在东单公园逗躺在脚下的流浪猫、放在与动物灵性的互动上……春天的草长莺飞,初夏的滔滔绿树莽莽草木。春天接过去我的忧愁,夏天给我递送来希望。
覆查后,侯大夫说母亲可以回老家休养了,我们将陪她坐高铁返家。母亲打电话的声音都中气十足了。
端午节,应凌锋教授崔老师邀请,去他们雅致的庭院做客。一群“老顽童”弹琴唱歌,把我拉进来,在合唱环节给了我一段独唱。及至大家陆续散了,Nancy姐意犹未尽,又拉着我和凌教授崔老师唱了几首老歌……
我终于能重新开口唱歌了,终于能有心情唱歌了,终于能在与大家欢聚时不再突然泪奔了,终于能挤地铁时不再躲在口罩后面黯然泣下了……
受同事之托,带一个学医的大四学生去拜访凌锋教授。凌教授花了近两个小时指导初次见面的年轻学生如何选择未来专业方向、分头打电话问情况,讲如何对待病人,讲自己从医的心路历程,讲病人康复的欣喜,建健康小屋、救助边疆艾滋病人遗孤上学的故事……她带我们参观神经外科的大会议室,这里可容纳三百人、可实现国际同声传译,墙上挂着几栏住培医师的照片,每人对应一幅米开朗琪罗《上帝之手》壁画,凌教授别出心裁地将画分解成十六块图片,组成大脑的形状。学生每攻克一门课,就插上一块图片。院子里国际神经科学研究所的LOGO是她自费从国外淘来的一块木化石,大脑楼一层的自动钢琴是人家捐给凌锋基金会的,她送给医院,谁来都可以弹……我们知道其实做每一件事都不容易,但凌教授讲起来,都变成了有趣的事。她把救治病人、帮助他人、服务众人都当作自己最大的乐趣,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她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饶宗颐先生的字“用心”。认识凌教授十几年,她做什么都是用心,做人、待人、医人,无一不用心。与她在一起,她自己就是一个治癒系小宇宙,大医医心。
人这一生要学会“四道”:道谢、道爱、道歉、道别。在病患面前,亲友总容易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深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四道人生习题”正是从“心”联系彼此的良方。其实“四道”何尝不是我们的“人生四道”:及时而真诚地表达谢意;及时而真诚地表达关爱与祝福;及时而真诚地表达歉意;热烈而真诚地拥抱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