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纸本笔墨,还是山河往事。春日,水牛或者黄牛,一脸憨厚,或立或卧,或泅凫水中或行走路途。牛背上,乡村牧童悠然自得,无所事事,看看山,看看水。麻雀也来凑趣,人小,牠更小,还有更小的蜻蜓,端端趴在牛角上,风一吹,摇摇晃晃,翩翩欲飞。偶有花香飘过来,鸟语声也飘过来,啾鸣不绝。倘或下点雨就更好了,四处清幽,执把伞,捧书乱读,埋头钻进字里,是水泊梁山故事,是瓦岗寨故事,是十八路反王故事,是刀剑故事,是拳脚故事,是神魔故事,身心坠进纸页,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恍恍惚惚,不知哪年哪月哪日哪时。抬头四望,山林孤寂,牛跑得不见踪影,只得满山遍地找,那物却在山凹处悠然而食,不急不慌。
好像一瞬间,其实已经三十年,牛走远了,牧童走远了,多少人就此遁入虚空,再也遇不到。日常里,乡下不大能看见牛了。有年相遇,牧童换作老翁,紧紧跟在牛身后,一弯弯绕圈,犁刀掀开沉睡了小半年的水田,泥腥气扑面而来,田泥分开,爬上犁尖滚向一侧。一条黄鳝从沟底惊起,摇摆着想要逃走。犁田的老翁停下来,轻轻拉下繮绳喝住牛,一个箭步,上前拿住那物,转身丢向田埂的竹箩……这样的场景有夕阳黄昏气,眼看着日落西山。
黄牛背上的牧童,如今怕是仅存于水墨画里了。林中迴荡的歌声早已消散,鸣蝉、黄鹂、白鹭、翠柳、青天,在泛黄的旧纸堆静静地斯文流传。经史子集流传,诗词歌赋流传,笔墨丹青流传,文章天下流传……有时泉眼无声,有时叮咚潺湲,有时春溪响亮,有时滚滚长江,有时静水深流,有时洪波涌起。
岁月蓦然惊心,流年倏忽暗换,老了一代又一代牧童,诗风还在,从先秦风雅颂里起身,翻越秦汉的山岭,拂动魏晋的竹林,吹向隋唐的平原,直上宋元的峰峦,钻进明清的弄堂,穿过白日,穿过暗夜,经过我的笔尖。旧稿里写过一首七绝,说的即牧童事:
牵牛饮水过桥西,河岸青蛙彻夜啼。
无赖小儿初识字,二三四六数雏鸡。
牧童的诗太多太多──
绿草如茵的唐朝原野,黄昏之后,吃过饭的牧童蓑衣也不脱,静卧在月夜草地上。
牧童骑牛过村,笛声和着清风。熙熙攘攘的名利客机关用尽,哪有如此潇洒。
绿草长满池塘,水溢到岸边。远山衔住落日,水中倒影晃动,粼粼波光也晃动。瘦弱的牧童骑在牛背上缓缓归家,随口吹着短笛,烂漫得不成腔调。据说那笛声悠扬悦耳,扶摇云霄,天间的仙人也不禁驻足细听,陶醉万分,一时忘我。
小小渔翁,独钓寒江,蓑衣轻摇水云乡。
我是个樵夫,只合松涛、石径、对斜阳。
小小牧童,依然诗风,短笛横吹月明中。
我是个牧童,只合山林、田野、对雨空。
雨是小雨细雨。牛毛雨淋湿牛毛,杨柳絮染白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