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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广东篇)/蜑民“水书”:浪花下的语言密码与香港粤语基因\梅 毅

2025-06-26 05:02:04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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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香港长洲一景。

  浪涛声里藏古韵,舟楫之上有遗篇。一句“Hong Kong”的起源,揭开了蜑家话对粤语的血脉渗透;一部清代笔记的残章,指向了千年海洋文明的沉默史诗。

  清乾隆年间,文人范端昂在《粤中见闻》中描下一组神秘符号:似蛇游鱼跃的曲线间,倒写汉字与象形图案交错——这便是蜑民秘传的“水书”。这些零散的“隐语”碎片,恰似一把钥匙,开启了唐宋时期岭南水上族群未被书写的语言密码。这群以船为宅、以水为田的“海上吉卜赛人”,其语言虽未被文字正式记录,却在粤方言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海洋烙印。

  蜑民,又称“水上人”,历史可追溯至秦汉时期的古越族。为避战乱,他们迁居水上,形成“以舟为宅、以渔为业”的特殊群体。唐宋时期,岭南蜑民已形成独立的水上族群,“蜑户”成为正式称谓,广泛分布于珠江三角洲及香港沿海。清代《粤中见闻》称其“秦时屠睢将五军临粤,肆行残暴,粤人不服,多逃入丛薄,与鱼鳖同处”,印证其古越族源流与水上生存史。蜑民长期游离于陆上社会,世代漂泊于珠江水域,锤炼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头行”的生存哲学。这种游离状态,不仅塑造了其独特的文化认同,更为其语言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为适应海洋环境、规避官府监视与海盗劫掠,蜑民创造了兼具实用性与隐秘性的“隐语”——蜑家话,其语言“与土音略异”,却饱含海洋智慧。首先其保留了大量古越语底层词汇,堪称是古越语的“活化石”,如“窗”读作“仓”、“脚”读为“角”,并以“蜑”自称(源自越语“水上浮居”之意)。其次,声调如波浪起伏,陈述句尾音下沉模拟船体随波,疑问句尾音上扬如抛锚动作,后形成粤语特有的九声六调韵律。蜑民还将自然现象转化为隐喻代码,称“闪电”为“打石湖”(雷电突至),以“龙睁眼”喻闪电,以“水开花”喻浪湧,将自然凶险化为浪漫表达。而以“束康”表示“香港”(蜑家音“香”读作“康”),直接催生“Hong Kong”的英文名,以及粤语常用词“睇”(看)、“哋”(们)等等。这些词汇不仅是生活记录,更是蜑民在风浪中总结的生存哲学。

  蜑家话向粤语输入数百个核心词,重构了岭南的语言景观。蜑民视出海为生命重启,语言中深植“趋利避害”的海洋信仰。为淡化征服意味,将“捕鱼”称“讨鱼”,强调向海洋“乞讨”生存资源的谦卑;“棹”(船桨)原指水上禁忌,融入粤语后成为“棹忌”(泛指忌讳);避讳词如“伞”避“散”音称“户圆”,“猪肝”避“干”音称“猪膶”,后渗入广府商行暗语。蜑民更是将“船”视为生命共同体,由此衍生出“同舟共济”“撑艇”(承担责任)等粤语短语。

  唐宋时期,广州作为东方第一大港“蕃舶云集,商贾杂处”,三十万常住人口中外商达十二万。蜑民作为主要水上运输者,与岸上商人频繁互动,推动语言双向渗透。蜑家话“过艇”(货物转手)、“水脚”(运费)、“墟”(集市),以及量词“啲”(些)、“啖”(口)等,转化为粤语商贸用语,奠定香港重契约、善流通的商贸方言基础;宋人吴处厚在《青箱杂记》中记录“墟”为岭南特色词,沿用至今。宋代官富场(今九龙城)盐船林立,形成“盐语”行话:“白砂”指盐、“浪里银”指优质盐、“水老鼠”指走私贩——这些蜑家隐语通过盐商进入粤语,成为香港市井黑话源头。

  其次,蜑家话中“动词+宾语+补语”的句式,反映动作优先的海洋思维,如“行船先”即先开船,“落网鱼”即“将鱼落网”,促使粤语发展出“食饭先”“饮茶先”“行街去”等动态句式。甚至,香港“大澳”“长洲”等港口名,如“澳”指避风湾,“洲”为沙洲锚地,均源自蜑家地理命名逻辑。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载:“蜑人语似福广,杂以广东、西之音”,印证其作为粤语分支的地位;杨万里诗句“煮蟹当粮那识米”,正是蜑民生活通过语言进入文人视野的缩影。

  一八四一年香港开埠时,蜑家话曾是主流语言之一。蜑民占香港原住民四大民系之一,与围头、鹤佬、客家并列,而其方言成为底层通用语。在英国殖民档案中,Hong Kong(蜑家音“康港”)、Aberdeen(香港仔蜑家聚落)等音译沿用至今;港岛南区、长洲等地仍保留“狗牙毡布”(头巾)、“银腰带”(防风湿)等蜑家词汇。蜑民“舟楫为家”的生存方式,催生“艇仔经济”(小船流动贸易),“艇仔粥”从蜑家船食升格为广府名点,其名直溯水上生活;蜑民对唱渔歌衍生出粤讴、南音等曲艺,其“妹啊哩”“兄啊哩”衬词成广府民歌标志。在广东话普及前,“蜑民语与客家话是香港主要语言”。这段历史,是浪花下的城市记忆。

  蜑家话的式微始于二十世纪政策驱动。一九五○年代起,蜑民大规模上岸定居,水书传承断代,维系千年的“水上语言生态”逐渐瓦解。一九○○年香港有蜑家话使用者八万,至二○○○年仅剩不足两千人;水书符咒仅存于大澳神庙梁柱,识读者不足十人。如今,香港仅大澳、长洲少数长者能说纯正蜑家话,“隐语”词汇消亡超百分之七十。

  一艘沉船,可能带走一整个图书馆。当最后一位通晓“水书”的老人离去,那些描述三十六种风向、二十四类潮汐的专用词,或将永沉语言的海渊。然而,粤方言的基因密码仍在诉说这段“以舟为砚、以浪为墨”的文明史诗。当我们在香港街头说出“Hong Kong”,街头一句“今日水头好足”(生意兴旺),或在茶餐厅点一碗“艇仔粥”,都在唤醒浪涛之下的语言记忆。那些消逝于波涛间的“水书”,早已在声调转折间筑起一座无形的语言方舟。

  浪淘尽,声未息。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维多利亚港的薄雾,天星小轮的汽笛声里,依然迴荡着未被书写的千年潮韵——那是蜑民用声调筑起的无形方舟,等待后人打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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