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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上海篇)/一朵花出发去旅行了\陈丹燕

2025-07-08 05:01:5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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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上海辰山植物园月季园一景。

  在爱琴海沿岸的那些希腊城邦时代的名城废墟里,在亙古不变的烈日下,看老底嘉、以弗所、贝尔加蒙、艾芙洛狄特、安条克等等一众曾经那么伟大的都城,世界上最早的大理石商业大道,希腊城邦时代,卫城中最陡峭的古剧场,最广大的斗兽场,最早安装街灯的繁荣大道,那么多了不起的繁华,甚至荷马的诞生之地,摩西之泉的所在地,第一桶橄榄油出发去罗马的港口之地,我每天在心里盘旋不去的只有一个问题:大理石和时间到底这是谁战胜了谁呢?

  然后,疫情席卷全球,带来了颠簸。然而,在颠簸中我看到了一朵花。

  在上海辰山月季园里看到一株瘦小,低矮,叶子却格外精美的月季花。它是淡黄色的。中国老种。传说中,这朵花被跟随东印度公司商船航线而来的植物猎人在广州花地发现,几经努力,终于被带往伦敦邱园,它淡淡的黄色和文雅清淡的香气令邱园的植物学家们震动,继而以它的基因杂交,现在,在欧洲现代杂交月季里,不少是它的子孙。后来,世界玫瑰联合会致敬现代杂交月季的优秀血缘月季时,这朵淡黄色的月季光荣地站在祖先的名录之中。我没找到它在中国时的名字,但从书上读到,现在叫作帕氏淡黄香水月季的花,就是从广州花地苗圃找到的花。

  同样是在辗转获得的传说和史料里,能看到它的身影。

  一位名叫李福士的东印度公司茶叶检验员,十九世纪中期时,在澳门南湾的东印度公司的二楼建立过一座博物馆。他还在博物馆里布置一间画室,专门训练澳门画师按照伦敦邱园的要求,欧洲基督教修道院里流传下来的植物描绘纪录的方式,将收集到的植物画像分类,运往英国邱园研究。他送回英国邱园皇家园艺会的画像里,就有一朵黄色的重瓣月季。

  东印度公司的广州职员当时只能在每年的十一月至三月住在广州,其余时间都必须住在澳门。因此,李福士把植物画室放在了澳门,他一定是为自己能布置一间画室非常自豪,所以他特别请画师将画室也画了下来。那里有着蓝灰色的墙壁,还有两张画师专用的桌子。

  植物在离开亚洲以前,都养在东印度公司老板比尔斯的花园苗圃里。

  直到二○二三年秋天,我和我先生到达澳门,为找到黄色香水月季最后的栖息地做田野调查时,惊奇地发现,苗圃还在,就在白鸽巢公园的一处角落里。

  我们在澳门的向导吴卫鸣先生带我们走进了一处荒芜的园子,带有成排的爱奥尼克柱却已失去顶棚的园子,被高大树木遮掩着的园子,它应该就是当时的苗圃温室。苗圃里还留着台阶,那正好是一株二三十公分的月季花盆宜于摆放的高度。原来那朵美丽的黄色香水月季就在这里等待它的世界旅行。

  二○二三年秋天时,在路环村我们找到了一株中国古老月季月月粉。在老城区旧码头的木条地上,角落堆着的旧花盆里,主人随意地养着一盆瘦小的红色月季,花瓣上有易于辨认的白色细条,那是中国古老月季月月红。在白鸽巢公园的植物里,我们看到红莲,绣球,山茶花都还在原地,那个养着红莲的池塘也在原地,只是没有一株月季花了。真的,整个白鸽巢公园,都没有月季。

  也许,当时李福士画完了这朵月季,将它送上了东印度公司回英国金丝雀码头的双剪快船,但是它并没在长途航行的艰苦旅行中活下来。东印度公司航线上的补给站所在地,直到今天,都有大批失去中国名字,却也未获得英文名字的月季,作为发现月季的种类被再次找到。因此,李福士在福琼再次前往中国寻找月季时,特意嘱咐他,要寻找一株淡黄色的月季。那已经是上海开埠以后的事了。福琼在李福士留在中国的儿子帮助下,在舟山群岛找到了它,养在上海外滩比尔斯的儿子租用的苗圃里,并顺利带回了伦敦,我仍旧找不到它的中文名字,它现在叫作福琼的重瓣香水月季。

  我们辰山的花,应该就是用的这个英国名字了。而在我心中,它应该叫作白鸽巢,发现一朵月季,纪念它当年平静而伟大的旅行。一朵花,经历唐宋以来众多中国园丁在中国庭院里的杂交培育,变得美好。再经过欧洲园丁的杂交培育,变得更美好。到了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停战之时,一朵在法国杂交,避难前往美国的黄色茶香月季,放进了每个停战谈判代表的房间里,它的名字叫和平。我们应该纪念这朵花的母本在白鸽巢苗圃的第一次等待,在上海外滩苗圃的第二次等待吧。

  二○二三年那天深夜,我望着细波衍衍的水面,夜色里水波向大海方向流去,那就是黄色重瓣香水月季出海时的样子吧。在爱琴海的强烈阳光里我想着的那个问题的句式又浮了出来,一朵漂洋过海的月季和时间,到底谁战胜了谁呢?

  作者简介:陈丹燕,作家,纪录片导演,上海文史馆馆员,二○二三年获塞尔维亚总统金质勋章。曾获奥地利国家文学奖金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学金奖等。执导的长纪录片《萨瓦流淌的方向》获得上海电影评论学会颁发年度真实电影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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