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在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齐云山镇拍摄的春雨中的山村美景。\新华社
站在半山腰,抬眼望去,烟雨蒙胧中,山峦若隐若现,云雾缭绕间,天地灵气生。这“烟雨半山云”的景象,不啻为中国艺术史上最为经典的意境之一,它超越了单纯的自然景观,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一种精神象征。对蒙胧、含蓄、未尽之美的追求,构成了中国艺术意境的核心特征,而“烟雨半山云”恰是这一美学传统的完美具现。
“烟雨半山云”的艺术意境,体现出的是虚实相生的智慧。老子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它强调的是“道”以万物作为自己的形象,并且存在着不断的变化,它是有形和无形的组合与演变,也就是虚实相生的有机统一体。老子又说:“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老子认为人的心境达到空明、清虚的状态,才能与“道”相契合,从而领悟宇宙的真谛。
中国传统美学对烟雨意境的推崇,实则是对虚实相生所具有的美学价值的一种深刻认知。南北朝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出“山水以形媚道”的观点,认为画作通过自然山水外在形态描写可以体现内在的宇宙之道。米芾父子的“米点山水”正是以其独特的墨点建构出烟雨迷蒙的景致,在“似与不似之间”开创了中国绘画史上的新境界。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位渔父,大面积留白却让人感受到烟波浩渺的江面气势。扁舟是人生孤独与漂泊的隐喻,渔父却能在浩渺的江面上实现来往的自由,这就暗含人生对不可把握社会的抵抗,也就是“穷则独善其身”的哲学体现;夏圭的《溪山清远图》,通过墨色的浓淡变化表现出山峦在云雾中的隐现,实处的山岩与虚处的云霭相互映衬,形成“无画处皆成妙境”的审美效果,也让人在虚实相生的意境中领悟万物与宇宙的无穷生气与希望。中国书法中的“飞白”以及“以白计黑”也是虚实相生智慧的运用,书法家认为处理好字与字之间的关系,让它们流动起来并形成互补关系才构成一幅作品的整体气韵。
烟雨意象还体现了艺术家对时空流动艺术规律的把握。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通过散点透视和绵延不断的构图,使观者在长卷的展开中体验到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转换,这恰如人在行旅途中的观看体验。在《千里江山图》前移动我们的视线,烟云引导着我们的目光时而穿透、时而受阻,创造出一种节奏感与音乐性,这正是宗白华先生所说的“中国艺术意境中节奏化了的自然”。
“烟雨半山云”的意象在艺术家的笔下不断演变,却始终保持着那份探索中的深邃与虚实相生的丰富。这种艺术意境与人生之路形成了奇妙的同构关系──人生不也常如行走在烟雨半山之中吗?前路未明却仍需前行,目标蒙胧却心怀笃定。艺术与人生,在此刻达成了某种本质上的共鸣。所以苏轼在黄州的细雨中呼喊“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烟雨般的人生磨难与挫折中,或许隐藏着更为深邃的生命智慧与更为丰富的存在可能。苏轼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回应了对人生烟雨阴晴的超越。这些艺术表现手法,无不与人生的境遇形成微妙的呼应。
艺术既教会我们欣赏“山色有无中”的美,又教会我们具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人生淡定。当我们在现实生活中面临选择的困惑、前途的迷茫时,艺术意境中的那份从容与淡定,便成为照亮心灵迷雾的一盏明灯。
艺术意境与人生之路的互动,体现在两者都需要在行动中寻求意义的创造。中国画家面对空白宣纸,不似西方艺术家先打素描稿,而是直接从局部落墨,让画面在笔墨的累积中自然生成,这种创作过程本身就如同人生──没有预设的蓝图,只有在行进中不断调整。书画艺术创作中的“意在笔先”与“随机应变”,恰如人生规划中理想与现实的辩证关系。我们制定目标却不得不随境遇调整,正如画家构思全局却需顺应笔墨的特性。艺术与人生,共同演绎着确定与不确定、计划与变化、清晰与蒙胧之间的生动舞蹈。
中国有个公司的广告标出“山高人为峰”,强调人类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超越自然极限达到更高境界,这自然是很励志的。但人攀登上高峰之后又还能做什么呢?而“烟雨半山云”的意境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片精神的清凉,为心境留出容纳万物与“道”的空间,并展示出持久的生命力。学会欣赏未完成、不明确、待补充的艺术形式,我们便能更好地接纳人生中的探索与希冀,理解“永远在路上”的价值与意义。
站在烟雨笼罩的半山腰欣赏云雾的缭绕,我们才有更远与更高的向往。古代画家用过“山欲高,烟霞锁其腰”的艺术手段,这能造成既遮蔽又揭示、既限制又解放、有限画面与无限意境统一的艺术效果。烟雨继续飘洒,山路依然蜿蜒,而走下去则成为人类持久生命的动力。“艺无止境”,正是中外艺术家永不停步的共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