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之夏,一度曾被列为全国“十大火炉”之首。刚踏入七月,最高温度已超过三十六摄氏度,整个城市成为一个大蒸笼。柏油路早已被炙烤得软软的,踩上去会黏着鞋底。骄阳似火,树上的蝉声虽高亢不绝,却如同铁勺刮过锅底似的嘶哑,为这片炙热增添了几分焦躁。路旁的树木也垂头丧气,叶片卷缩,蔫蔫地挂在枝头。只有喜阳的朱顶红,在阳光下挺挺地开出一朵又一朵鲜艳的,红的、白的、粉色的花,为这盛夏留下一抹喜色。
这般暑气,实在逼人。要度过这百日酷暑,大部分时间便是只好躺在客厅里看电视。大暑天里喝点白茶有助清暑,再加点枸杞,清中带甜。嘴里喝着刚泡的贡眉,记忆便如这淡香的茶水,汩汩流回儿时在老房子消夏的时光。
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老四合院的偏院。院墙斑驳高大,偏院里栽种了一棵大樟树,在夏天,就像一把张开的绿荫伞,挡住了暴晒的阳光。院中有一口老水井,井水幽幽沁凉,俯视而下,黑沉的水面闪现出一方天光。每日午后,母亲便将西瓜放入桶中,吊入井中冰镇。过了一个小时,提上来的西瓜皮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一刀剖开,瓜香含着凉气扑鼻而来,红瓤黑籽,汁液淋漓,一入口中,暑气顿消。真是夏日避暑之最爱。
老屋厅堂宽敞,又有大树遮蔽,是白天避暑胜地。放暑假后,院子里的孩子都会聚在前大厅里下象棋或是下军棋,输赢就是五分或一毛一根的冰棒。我经常高兴地拿着赢来的钱,到巷口去找小贩买冰棒。小贩打开木箱,翻开盖着的厚厚的棉被,拿出几根冰棒。输者吃五分钱的果冻冰棒,赢者则吃一毛一根的牛奶冰棒。冰棒入口,一股凉意从口入胃,真是爽极了。
在暑假里,最开心的事是与几个小伙伴去城外小河游泳。河水清澈见底,岸边水草摇曳,小鱼穿梭其间。我们赤条条跳入水中,清凉瞬间裹住全身,暑热尽消。我们有时畅泳,有时扎猛子潜到水里摸河蚬,手指在沙泥中细细摸索,不一会就摸了一小盆。回家之后,几个小伙伴跑到我家,用清水泡一会河蚬。洗干净了,加点葱,切几片薑,放点盐,灌上一锅水,放在煤炉上炖个半小时,一锅美味海鲜汤就上桌了。妈妈会给我们蒸上十几个肉包,肉包就着河蚬汤,既美味又管饱。
及至傍晚,暑气渐消。孩子们的最爱是到隔壁小巷的小人书店看书。小人书就是连环画册,看一本一分钱。三个砖块上搭一块长木板就是櫈子,头上挂着几个大吊扇,在当年那条件对我们算是天堂。花上五分钱,租上五本小人书,坐在矮櫈上,就着店里昏黄的小灯泡,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那些黑白线条勾勒出来的英雄美人、神怪妖魔、帝王将相等,远比课本上的文字鲜活百倍。就是在这里,我看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欧阳海之歌》《红岩》《芦蕩火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可以说,小人书是我喜欢文学的启蒙老师。
月亮初上,大人们便搬出竹床、藤椅、长櫈、草席,铺在厅堂或是天井地上。竹床最好睡,把竹床用水擦一遍,躺上去又湿又凉。藤椅好像是老年人的最爱,靠在上面,摇着蒲扇,侃着大山,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蚊香被点燃了,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发出艾草混合着药粅的奇异气息。男人们打着赤膊,摇着扇子,閒话家常。孩子们则挤在竹床上,仰望屋顶上的星星,数着数着,眼皮渐沉,在虫鸣声中没入夏夜的梦境。
年年夏天,今又夏天,福州的“火炉”照旧烧得通红。盛夏中的我,只能成天蜷缩于空调房里。隔着玻璃,窗外蝉声依旧如沸,但听上去却有些遥远模糊。房里凉气丝丝,人在其中,竟有几分深秋的感觉。在家无非看看电视,喝喝茶,与朋友用手机微信几句。偶有兴致,便在书案上铺开宣纸,蘸墨练起了字。冷气吹来,墨迹乾得倒是很快。只是昔日的那份因为天热而与井水、竹席相伴的清凉感觉,却是再也寻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