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寂的巷子,老构树繁茂的叶子像老僧坐禅一般静寂,没有一丝风。空气黏人燥热。木质花坛里一向葱茏的月季耷拉着脑袋,几枝或粉或红的花朵也被热气蒸腾得蔫蔫的,花瓣捲了边,亮丽的妆容斑斑驳驳。
不经意间低头一瞥,却见路面灰砖的缝隙里长着一丛丛精神抖擞的绿意,不由得细看,认出来,是马齿苋。一句古诗沿着马齿苋肥厚的叶片从时光深深处走出来,此番光景正是“马齿一何茂”。
异乡每见到马齿苋,总有一种感动从心间涌起,是不期然间如遇故知的亲切和欢喜。竟不由自主挥手和它们问好,不知它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从千里之外的中原的田野来到这北方大地。
漫漫苦夏时节,也是马齿苋繁茂生长的时期,家乡到处都是它们鬱鬱葱葱的身影。年少时候,也只是把它们当作视而不见的一种野草罢了。而大人们看到马齿苋,眼睛里有光亮,马齿苋的茂盛让他们欢喜,因为马齿苋是可以吃的野菜。傍晚,从田里干活归来,随手掐一把马齿苋,晚饭就有了着落。
马齿苋可焯水凉拌,也可拌上麵清蒸,也可做馅包包子、包饺子,也可清炒,吃法很多。整个夏天,似乎就是怎么吃也吃不尽的马齿苋。它们的生长速度有多快,你想也想不到,昨天刚掐过的一片马齿苋,第二天就能恢复精气神。尤其一场雨后,带着雨珠的马齿苋清新鲜亮。很多户人家的主妇就挽着篮子到田野里掐马齿苋。吃不完的马齿苋就焯水后晒干,装在袋子里储存起来,留待冬季时当干菜吃。
那时,却不觉得马齿苋有多好吃,也奇怪大人们怎么那样热衷吃马齿苋。然而,当我长大离开家乡,竟想念起马齿苋的味道来。特别是那段刚离开家的日子,给家里打电话,正赶上吃饭,家人围在桌前吃清蒸马齿苋,用蒜泥拌的,还放了香油。马齿苋的清香宛若长了翅膀,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却顺着家人的声音飘到了我面前。
不久,我发现居所附近的野生园子里竟长有马齿苋,慌乱茫然的心突然间变得踏实温暖起来。望着静默而茂盛的马齿苋,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有马齿苋陪着你往前走呢。
马齿苋陪我度过了异乡第一个夏天,我也从陌生迷茫里走出来,渐渐热爱上自己生活的地方。
那会儿,我还经常去图书馆借书看,有一回借的是汪曾祺先生的散文集,他在那篇《故乡的食物》中写到了马齿苋,他说马齿苋在古代是相当重要的菜蔬。还写到他的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做馅包包子。他偶尔拿一个蘸香油吃,味道还不错。
我这才知道马齿苋原来是这般时光悠久的一种植物,而且生存范围那么广,不管是中原也好,北方也好,南方也好,它们都能繁茂地生存下去,在浓烈的夏日里,浓烈茂盛地活着。
后来读诗词,果然见到过关于马齿苋的句子,如杜甫在《园官送菜》中写:“马齿叶亦繁。”陆游在《遣兴》中写:“日高羹马齿。”
最喜欢的是唐代吕从庆的《永丰桥閒坐》。“敝袜轻鞋缓足投,永丰桥上寄双眸。山沿东舍环西舍,水绕南畴赴北畴。村妇坐畦挑马齿,野童蹲涧采鸡头。娱閒不觉忘中饭,一点斜阳射竹楼。”虽然作者写的是南方的田园,但我读起来也有我家乡的影子,大概这世上的田园之美都是那么悠然而纾缓宁静。
在我们家乡,我们叫马齿苋为蚂蚁菜。马齿苋是学名,来自于《本草纲目》,言“其叶比并如马齿,而性滑利似苋,故名”。为什么叫蚂蚁菜呢?是因为马齿苋的叶片长得像蚂蚁的腹部吗?不清楚为啥这样叫,像叫一个人的乳名,就这样亲切地天长地久地世世代代地叫下去,然后我们这些后人也欢欢喜喜叫着蚂蚁菜。
这时,我总会想起一句诗:“生如蚁而美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