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的册子,坊间似乎不大常见。早年,偶然存得清刻本《忠雅堂集》,残了几卷,后来匀给友人了。记得书页早已泛黄,不知道是不是诗人故乡铅山所产的竹纸。
忠雅堂是蒋士铨家宗祠堂号,忠字真沉重,第一等人忠臣孝子,雅字透着清逸,风花雪月。
蒋士铨少年学诗,师法李商隐。后来身子欠安,久病不愈,一日夜里,忽有所悟,将自作的艳诗与身边淫靡绮丽的书籍付之一炬,起誓断除妄念,又买回《朱子语类》研读,病体居然一日日安好了。事情近乎传奇,我倒是信之不疑。书里有气,有正气有邪气,有浩然气也有阴冷气……《红楼梦》中作书人借贾雨村之口有高论: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
诗词文章向来有格有气,李商隐的诗藏着早夭气,少年时我从不敢深读,不敢多读。甚至李贺也不敢深度,不敢多读。如今年过四十,再读李商隐、李贺,滋味方才大不同,诗里性灵,能冲淡浮生的乏味与尘埃。
乾隆年间文士不少,蒋士铨与时人相比,多一些俚俗,多一些简白,多一些日常,多一些倔强,心事一览无余,于是坦荡。
蒋士铨生在雨夜,适逢响雷,就以雷鸣二字作了乳名。夏日在铅山,一众人为三百岁的蒋士铨而来,或许天意,或许巧合,夜里好几次起了雷声。躺在床头听雷,心里一动,是不是那远行的老人回到了故乡。深宵无事,索性读读蒋士铨,读得深了,读出了铅气,沉甸甸,色泽也仿佛透着铅的光亮。过去印象里的范成大退隐石湖,散发弄扁舟去了。
或许是“学而优则仕”的执念太深,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所谓“但为循吏死亦足”。可惜,仕途渺茫,只能南归,在金陵、绍兴、扬州几个地方流连十馀年,一帮友人结伴论画谈诗,吟咏山河。岁月的风霜渐渐厚了重了,人生何止几度秋凉,蒋士铨的诗文从杜少陵、韩昌黎为宗,兼取苏东坡、黄山谷,至此终于“脱去依傍而为我”。
“脱去依傍而为我”,也是我的追求。文章衣饭快三十年,此念不消说改,还一日日深了。
有人说蒋士铨曲不如文,词不如曲,诗不如词,我倒是觉得那些诗有一卷卷的光亮。
今人知道蒋士铨,多因为戏文。《临川梦》是其名作,隔得太久,很多戏词早已淡忘,但他刺陈眉公的名句,记忆很新:
翩然一只云中鹤,
飞去飞来宰相衙。
《临川梦》里的汤显祖,在梦里醒来,又回到梦里去。这大概是作书人的心境,知不可而为,知梦偏入梦。
我最喜欢蒋士铨的《雪中人》,潮州人吴六奇,少年失怙,嗜酒好赌,渐渐落魄。常在街市游蕩,衣不蔽体,人唤铁丐。后来做了邮卒,清军初定广东,不熟地形,他前去面见主帅,细说粤中风物,又引结义兄弟三十人,主帅依计行军,果然事成。此后铁丐多次立下战功,官至水陆提督。小时候读小说,书中刚好有那剧中人铁丐吴六奇。蒋士铨笔底的铁丐,像是从市井巷陌长出的野树,终成栋梁,读得人精神一旺。
铅山地域不大,山未见高,水未见深,却养出了这样一个山水人物,胸中无数丘壑。
合书欲眠,雷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窗外正下着雨。推窗看看,雨水落在铅山大地,入了蒋士铨的诗境:
竟夕甘霖沛,连村土脉疏。
凉真宜稼穑,旦可出犁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