楹联者,诚如李渔所言:“诗之缩本,文之精华”也,属于中华民族独一无二的文学样式。楹联虽惜字如金,却因其对仗工整、合仄押韵,且言简而意赅,能够把汉语的博大精深与细微奥妙之处恰切而又精准地表达出来,故而,千百年来颇受世人欢迎。
楹联既可阳春白雪,亦能下里巴人,既为文人墨客所喜爱,也受普通百姓所追捧。它或庄或谐、或雅或俗,或语出惊人、或机锋暗藏,能于方寸之间承载千年智慧,可在寻常之处蕴藏万般妙趣,无可争辩地归入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精粹部分。人们或许记不住世上有多少历史掌事因妙对而流传,但肯定记下不少借助名诗、名联才不断被人提起与传诵的名胜古迹,这无疑也让楹联成为一个耐人寻味的话题,值得人们予以探索与思考。
古人从发萌伊始,演练诸如“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清对水秀、绿柳对桃红”之类的词汇对仗,就是必修的功课,这既与汉字的单音节结构有关,也与对仗便于联想与记忆、容易激发幼童的学习兴趣密不可分,以至于过去凡初通文墨者,皆能吟诗答对。当然,这或许只是楹联兴盛的客观条件,而非其原始发端的内在动因。追根溯源,楹联的起源可以上溯到远古辟邪的桃符。据《山海经》所载,东海度朔山有棵大桃树,树下的神将神荼、郁垒能食百鬼。于是人们用桃木雕二神悬于门旁,以驱鬼避邪。后来,辞旧迎新之际,人们又把咒语或吉祥话写在桃符上,当为楹联雏形。五代时期,后蜀主孟昶在桃符上题下“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的吉语,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对联。自宋代以往,楹联逐渐从宫廷走向民间,变成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发展到明清时期,楹联创作达到鼎盛,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质量极高。文人墨客热衷于撰写楹联,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流之久远的精品力作。
中国楹联的种类繁多,春可联、寿也联,喜可联、丧也联,酒可联、茶也联,景可联、情也联,借古喻今可联、感物寄怀也联,私人可联、行业也联,宅庭院落可联、亭台楼阁也联,简直是无所不能作对成联。这就自然成为各式楹联琳琅满目、不可胜数的原因所在。
稍作梳理,我们不难发现,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些以抒情言志、睹物怀人来寄托家国情怀的楹联。就励志而言,比如像“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一语道破学习真谛;“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饱含哲理,发人深省;更有像明代东林领袖顾宪成为书院所题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至今仍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坐标。就缅怀先贤而言,比如像清人赵藩为武侯祠撰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借怀念诸葛孔明,劝诫后人要审时度势,攻心为上;西湖岳武庙悬挂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虽不著一字,却满怀激情地表达了对岳飞的敬仰和对秦桧的痛恨。就描摹胜迹而言,像清人孙髯翁为昆明大观楼所撰180字长联,因其最长为世人所熟知;而同时代的窦垿为岳阳楼所撰的长联虽在字数上稍逊一筹,但却因其时空交织的宏大历史视野、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和机杼独出的创新风格而闻名于世,被誉为“楹联中的史诗”。联曰:“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上联串起前朝历史掌故,以杜甫《登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千古名句起兴,以范仲淹的“忧乐”精神贯穿,赞滕子京修楼的功德,溯吕洞宾三醉此楼之仙踪,化陈子昂“前不见古人”之悲壮,尽情抒写历史的沧桑巨变。下联以地理形胜铺陈,先描绘洞庭湖连接湘江与长江三峡的水系脉络,再点出巴陵山与岳州城的分布格局,以潴、流、峙、镇四个动词概括湖、江、山、城的动态关系,结尾借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来反扣“先忧后乐”的高尚襟怀。用典状物浑然天成,虽纵贯千年,横跨千里,却无堆砌之感;上下联一气呵成,虽大胆采用散文化长句和诘问句式,突破了传统对联四六骈文窠臼,却给楹联带来强烈的节奏与气势,不仅美化装点着环境,而且较好提升了历史遗存的文化内涵,与《岳阳楼记》共同构成景观的文化双璧。所有这些,都在简洁精炼的语言背后,传达出深刻的思想容量和饱满的情绪价值。
另一类影响较大的是写景状物联,虽为即景生情的创作,却因其意境优美而广为流传。景观方面,比如济南大明湖悬挂的那幅:“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不仅数字对比鲜明,而且画面优美,成了泉城最佳的形象名片。比如苏州拙政园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用听觉反衬营造空间意境,精彩展现出文学与建筑的互文关系。还有武汉黄鹤楼那幅“栏杆外滚滚波涛,任千古英雄,挽不住大江东去;窗户间堂堂日月,尽四时凭眺,几曾见黄鹤西来?”透过楼台胜景与汹涌江水的客观描绘,发沧海桑田的心灵感叹,每每观之,总不免让人感慨万端。借物抒情方面,类似于:“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既对仗工整,又诗情画意、意境高远,既精准显示了汉语的对称美,又传递出强烈的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民间传说方面,最有名的是苏轼与佛印和尚的妙对故事。二人对弈之际,苏轼见松子落于棋盘即兴道出:“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佛印以垂钓场景相对:“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苏轼见一狗在河边啃骨,随口说:“犬啃河上(和尚)骨”,佛印立马把苏轼赠予的题诗纸扇投河,答以“水漂东坡诗(尸)”相反击,把文人雅士即景生情的锐敏与睿智挥洒的淋漓尽致。还有就是解缙幼时家贫,见对门财主院里种满竹子,便作“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贴于门上,财主见状砍掉竹子,让出其丑。解则不慌不忙,在联尾各加一字:“门对千竿竹短,家藏万卷书长”。财主怒,索性连竹根挖掉。解缙又加二字:“门对千竿竹短无,家藏万卷书长有”,财主无可奈何,只得认输。这里的情景相生相随,不仅水乳交融、合二为一,而且行云流水、生动活泼,堪称汉语对仗之典范。
另有不少流行的名联是讽喻性楹联,或单刀直入、或正话反说,或借古喻今,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比如说,某县官贪得无厌,百姓恨之入骨,便在衙门贴出一联:“爱民若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岂为山乎?”借以嘲弄他搜刮民财如“爱子”,“如山”执法只认钱。又比如,当年那幅“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的对联,将“民国总统”四字嵌入联中,强烈声讨了袁世凯倒行逆施的丑行。再比如,纪晓岚讽借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以“不明财主弃,多故病人疏”,戏谑那些虽医术不精、却自吹自擂的庸医,骂人却不带脏字。更有那幅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的名对,上联缺八以谐音“忘八”,下联缺“耻”,借以咒骂某些无耻之徒。其幽默与辛辣处,皆可令人拍案叫绝。
最后,还有一些趣味性的对联因其妙趣横生而广为传播。比如,过去理发店常见这样的楹联:“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一语双关描绘出修剪发梢的行业特征,又暗喻自身技艺的高超,体现出市井文化中的巧思与智慧。还有药铺悬挂的“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的对联,虽做病患生意,但却超越商业诉求,坦陈医者仁心,比当下铺天盖地医药广告尤见人间温情。坊间流布更多的是利用汉字的谐音和偏旁部首所作的对子,比如解缙的“蒲叶桃叶葡萄叶,草本木本;梅花桂花玫瑰花,春香秋香”,巧妙利用了植物的谐音与植物和季节的特征来联对。又如乾隆喜欢出联考大臣,某日指着桌上的酒壶即兴出联:“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纪晓岚望见院中丁香灵激一动,对出:“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的下联,得到皇上赞赏。最有名的是乾隆曾出过“烟锁池塘柳”的上联,因偏旁暗含金木水火土五行,难住众多文人,被称为绝对之王,后人多尝试对出下联,有过诸如:“炮镇海城楼”、“茶煮凿壁泉”、“灯镶深圳桥”等,均有牵强附会之感,惟见网上高手对出的“桃燃锦江堤”,或许与原联的意境更为谐调。当然,这些精巧的对仗工夫虽略有几分文字游戏的味道,但不能不说它们也将汉语的单音节、声调多变和语法灵活的特性发挥到极致,如若不是沉迷其中,倒也不失为难得的锤炼语言的智力体操。
现代社会,由于生活节奏的加快和文化氛围的变迁,楹联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样式,已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渐渐变得陌生起来,课堂教学、专题创作和社团活动中均少见楹联的踪影。然而,在国家大力倡导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下,楹联不应该被视为腐朽的历史陈迹。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颗璀璨明珠,楹联在新春佳节、旅游景点和婚丧嫁娶等场合依然还普遍使用着,且颇具生命活力,寻求楹联重回大众视野,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楹联写作需要对汉字的音、形、义和典籍中的诗词、掌故、修辞等有深刻的理解,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高超的文字驾驭功力,一副名作佳构往往浓缩了诗词、典故、音韵和书法之美,堪称古典文学的微型教科书。学习、欣赏并掌握楹联写作与应用,有助于培养国民的传统文化素养,提高人们的语言表达力和审美鉴赏力。但凡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们,皆不妨珍视这份文化传承的活化石,充分运用对联创作中对仗严格与平仄规范的标尺来锤炼汉字的妙趣,让赋予汉语特有节奏感、韵律美和表现力的楹联,在新的时代焕发出更加灿烂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