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雷生春位于香港九龙旺角荔枝角道及塘尾道交界,是具古典意大利建筑风格的唐楼。
一部建筑史,半部香港魂。在香港鳞次栉比的摩天楼群间,低矮的唐楼如同历史的锚点,牢牢系住这座城市的记忆。这些没有电梯的老楼,既是市井生活的容器,也是岭南建筑西渐的活化石,更是香港从渔村蜕变为国际都会的沉默见证者,它们以青砖、混凝土和人间烟火,书写了一部跨越百年的建筑传奇。
“唐楼”之名源于“唐人”之意,是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中叶香港最普遍的民宅形式。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它被称为“店屋”;在广州,它化身为“骑楼”;而在香港,它则成为华人移居的生存空间和岭南文化的特殊载体,反映了香港作为中西文化熔炉的特性。十九世纪中后期,随着香港开埠,港英政府将维港两岸核心地段划为“洋人专属区”,同时引入配备电梯的西式“洋楼”;而华人则被驱赶至太平山街、上环等边缘地带,建造起外形如积木般的住宅,后被冠以“唐楼”,意即“中国式楼房”。“唐楼”这一命名本身,便是殖民语境下文化身份的被动定义。
早期唐楼多为两至三层高,以青砖砌墙、杉木为樑,屋顶覆盖中式瓦片,沿袭了华南传统民居的“下舖上居”风格,底层商铺、上层住宅的商住混合模式是其标志。在公共房屋尚未出现的年代,除寮屋居民外,几乎所有港人都是唐楼的住户。为适应香港密集的都市环境,香港唐楼进深拉长至九至十八米,宽仅四至五米,然而却因其背靠背密集排列,导致通风采光较差,且无独立厕所,阴暗室内依赖油灯照明,公共厨房仅凭小烟囱排烟。每户可容纳多达几十名居民,甚至有居民在家中饲养家畜,卫生条件十分堪忧。如今仅存的中环威灵顿街120号“永和号”唐楼,成为这一代建筑的孤本,其逼仄空间映射了早期华人社会的经济困窘。
真正让唐楼蜕变为香港标志的,是一九○三年《公共卫生及建筑条例》的颁布,该条例引入英国建筑标准,禁止新建“背对背”唐楼,要求楼宇间必须留出六呎宽的后巷,规定人均居住面积不少于一点六五平方米。更关键的是,为适应香港闷热多雨的气候,还引入八英尺宽柱廊作人行道,形成可遮阳避雨的“骑楼”通道。有趣的是,这种“骑楼”设计早于广州二十馀年── 一八八八年落成的湾仔“和昌大押”已具柱廊雏形,印证香港作为文化中转站的角色。为改善通风,部分唐楼还增设通风天井设计,楼宇中空形成垂直风道,配合挑高天花板加速气流循环,解决了早期“无窗房”的闷热。例如湾仔“蓝屋”建筑群(一九二二年兴建)的内部天井,既缓解了湿热,也成为邻里交流的“垂直院落”。
一九三○年代钢筋水泥普及后,混凝土取代了砖成为了唐楼的主要建筑材料。这时香港唐楼的建筑风格也是百花齐放:新古典主义立柱、装饰艺术几何线条、中式灰塑匾额并存。一九三一年建的九龙雷生春堂堪称为典型代表:弧形立面、爱奥尼柱式与灰塑店名,兼具通风功能与中西美学价值,底层为凉茶舖与医馆,楼上住家,形成“西医为体、中医为用”的市井生态单元。此时期唐楼须由建筑师设计,标志其从民间自建转向专业化营造。
二战后,香港人口从战时的六十万飙升至一百五十万。唐楼成为难民唯一的避难所,在挤压中迸发出惊人的空间韧性。一套三百平方英尺(约二十八平方米)单位被精密分割为:临窗主间、光线最佳的“骑楼房”、“中间房”、无窗仅容一床的“尾房”,厨房上方加建蹲行方能入内的“阁仔”,甚至细分为按小时出租的铁丝网“笼屋”床位。这种空间分割在深水埗等区域尤为普遍,成为香港草根生活的真实写照。包租婆制度也应运而生,业主将整栋租给包租者,后者再分租牟利,形成独特的租赁生态链。“包租婆”提着煤油灯巡楼收租的剪影,是整整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当室内空间饱和,居民向天空拓展。一九五○年代,大量居民在亲友所住的唐楼屋顶自建“天台屋”,复刻养鸡种菜的乡村生活。居民们晚间常到天台乘凉、聊天、赏月,使天台成为天然的社区中心。更有趣的是,一九六○年代香港迎来武馆“黄金时代”。因天台租金低廉,全港四百多家武馆多设于此。每到黄昏时分,武馆学徒在天台练习拳脚兵器或舞龙舞狮,锣鼓声此起彼伏,成为独特的城市风景。
在香港人心中,唐楼不仅是居所,更承载着集体记忆与邻里情谊。在唐楼的通廊、天井与楼梯间,居民们彼此熟悉,相互帮助,孕育出独特的社区文化氛围。唐楼楼梯转角成为主妇交换菜价的“情报站”,主妇们在此分享潮州腌菜、上海菜饭,孩童在木楼梯追逐嬉闹。王家卫《花样年华》电影中,张曼玉端麵穿过骑楼长廊的镜头,正是这种“通廊式邻里生态”的诗化呈现。唐楼底层商铺如中环“公利竹蔗水”、上环“源吉林盒仔茶”,既是老字号经济的载体,也是街坊社交节点。
总而言之,包租婆的市井精明、邻里共用水喉的妥协艺术、天台乘凉的集体记忆,这些共同构成香港草根社会的精神底色。
随着高楼时代来临,唐楼在推土机下急速消失。据市区重建局统计,全港现存战前唐楼不足两百幢,不足一九七○年代的百分之一;而二○一五年湾仔同德押拆除后,全港更是仅存十一座转角唐楼。但近年的保育运动,正为这些“石屎森林中的遗迹”注入新生。雷生春堂捐赠政府后成为中药馆;和昌大押变身酒吧;美国建筑师戴尔.科斯洛翻新二十间唐楼公寓,坚持复原窗花、地砖等细节,让“港漂”体验原味唐楼生活;永利街则因电影《岁月神偷》唤起集体记忆,最终免于清拆,成为活态博物馆。
从十九世纪的青砖瓦顶,到深水埗的板间房,唐楼承载的不仅是居住功能,更是一部香港平民的生活史诗,它用骑楼接续了岭南雨巷的集体记忆,以板间房收容了动荡时代的离散人生,也见证了天台上的武术鼓点与邻里笑谈。当雷生春的药香漫过百年露台,当蓝屋的居民在连廊上互赠汤羹,这些矮小的唐楼依然以砖瓦为纸,写下一座城市的生存哲学:历史不在博物馆,而在邻里晨昏间的烟火温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