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九百四十二年前的农历十月十二,也就是公元一○八三年的十一月末,地处长江边的黄州天气已经有点冷了。入夜,临近十五的半圆朗月被“夜猫子”苏东坡看到了,“月色入户”,觉得很美。第一反应就是想找人一起赏月亮。被他吆喝起来的人,叫张怀民。
这个本来籍籍无名的张怀民万万没料到,近千年之后,因为某个失眠的夜晚被邻居拽起来看月亮,成了后世人眼中“友情典范”。就像李白那个“铁粉”汪伦一样,不过是请“偶像”喝了顿酒,居然在诗篇里畅游千年。因为友情,“躺赢”千年,除了这两人,可能也没谁了。
从清代的袁枚至今,人们一直好奇:这俩大哥谁啊?强大如AI,你问它“张怀民谁啊?汪伦何许人也呀?”它只会告诉你:汪伦是唐代天宝年间安徽泾县的一位普通村民,因与李白的一段交往被写入《赠汪伦》而闻名后世。张怀民是北宋官员,字梦得,与苏轼同为被贬黄州的官员,两人在逆境中结下深厚友谊,因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而广为人知。仅此而已。
李白当年游安徽,汪伦这位乡间“铁粉”玩了把绝的。他写信给“偶像”:“这儿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来玩不?”李白一听眼睛发亮,风风火火赶到,才发现所谓“十里桃花”是个水潭名,“万家酒店”是姓万的人开的小酒馆。换作旁人怕是要翻脸,可诗仙哈哈大笑,觉得这乡民机灵得可爱。
于是汪伦天天陪李白喝酒划拳,摘花赏景,把乡间日子过成了诗。待到李白要走,汪伦不声不响召集了一群乡亲,在岸边踏着节奏唱歌送行。船要开了,李白站在船头,看着那片热闹的身影,突然朗声一吟:“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千百年来,无数人记得桃花潭的水有多深,却始终搞不清汪伦到底是谁─可那又怎样?他早已借着诗仙的笔,把自己的热情印在了唐诗的扉页上。
东坡贬谪异地他乡时,心情苦闷,常常自己找乐子,夜里睡不着,就望月写月。张怀民便成了他的“赏月好伙伴”。两个大男人不说话,就这么并肩看月光洒在庭院里。苏轼的描写很唯美:“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从天上照到庭院里,看上去就像是清澈透明的积水,甚至还能从“积水”中看到水草和水藻交错纵横。静了半晌,他又写:“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閒人如吾两人者耳。”其实每一天都有月亮,全国各地也都有竹子和松柏,此情此景,到处都是,可翻遍朋友圈,有几个张怀民这样的、你想赏月他恰好“未寝”的“失眠搭子”?有几个你想喝酒饮茶聊天时“想撸就撸的怀民”?
今人喜欢苏东坡,研究来研究去,琢磨出两个千古悬案:一是怀民到底是真没睡,还是睡得好好的被苏轼叫了起来?二是率真洒脱的苏东坡老是动不动就去“撸”张怀民,怀民会不会不胜其扰?这俩疑问,堪称北宋的“顶级悬案”了。虽然现在真相无从得知,但这样一种叫“怀民亦未寝”也不让你扫兴的深厚友情,令古今无数人动容。
桃花潭的清波与承天寺的月光,隔着三百年的光阴,映照出同样的知己情深。当李白在船头听见岸上踏歌声,当苏轼在深夜推开承天寺的柴门,两位诗人都在不经意间,为中国式浪漫友情写下了最动人的注脚。
汪伦之于李白,是乡野间奔湧的赤诚。没有官场的应酬,没有门第的隔阂,只有不掺功利的热忱。这位泾县豪士用“十里桃花”与“万家酒店”的俏皮邀约,牵起了“诗仙”与“凡人”的缘分。汪伦用最朴素的方式证明:真正的懂得,只需以心换心。
张怀民之于苏轼,是逆境中相照的清辉。黄州寒夜,月下散步,没有悲戚的叹惋,唯有“庭下如积水空明”的静默。纵然天涯沦落,却在困厄中守住了文人的风骨。他们在承天寺的漫步,踏出的是对命运的旷达,更是两颗孤心的相互取暖。苏轼笔下的月光,从此不仅是自然之景,更成了知己相照的象征。
这两位大哥,在特定的时间,刚好接住了对方的情绪:李白脱离了长安官场核心四处漫游,需要一份不掺功利的热情,汪伦用真诚给了;苏轼人生暗淡时需要一个懂他孤独的知己,张怀民一句“我也没睡”就够了。
这两段情谊,一个盛放在盛唐的江湖,一个沉淀在北宋的贬所,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汪伦与张怀民都非显赫之人,却因懂得诗人的灵魂而被永远铭记。知己不必同行一生,有时一次相送、一夜漫步,便足可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