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祐元年(一二七五年)秋,南宋会稽县尉郑虎臣出了临安城,押着当朝奸臣贾似道去往广东。贾似道迷信,算命先生告诉他,姓郑的与他相克,他就刻意打压朝廷的郑姓官员。郑虎臣父亲因此为贾似道所害,为了一报杀父之仇,他求得这个押解官。郑虎臣沿南浦溪进了建溪,不日,就到了南平(今福建南平市延平区)北郊的黯淡滩。木船破浪疾奔,郑虎臣对贾似道喝道:“此滩水如此清澈,你为何不死在这。”贾似道哪肯舍生,推托说:“太后许我不死,她若下诏,我就去死。”
这黯淡滩是建溪二十七滩的压轴大滩,险冠建州。福州萨家始祖萨仲礼的大伯父,元朝大诗人萨都剌,于至元二年(一三三六年)往福州任职。他从武夷山崇安溪启航,过黯淡滩时深为后怕,在《黯淡洪涛》一诗写道:“长滩乱石如迭齿,前后行船如附蚁。逆湍冲激若登天,性命斯须薄如纸。”
“黯淡洪涛”于是成了南平出名的八景之一。从黯淡滩往上到湖尾,建溪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是一段江流婉转绕芳甸的美景。文人们顺水而来,逐水而去,千年来独留一片空山寂寞。
黯淡滩上溯三四百米,东岸山体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造洞口,深碧的溪水款款流出,与干流再次汇合。它是壮志未酬的建溪水电站遗下的导流涵洞,外侧的建溪里,硕大的围堰基座从两岸插进了溪流。这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上马的项目原本要建成全国最大的水电站,但五年后停了工。
黯淡滩正西面,两山相夹的沟谷间,一条安丰溪潺潺淌出。溪口上一座安丰桥,往闽北去的国道,就从桥上通向建瓯。国道岔了一条支路,从瓶颈似的溪口伸进了安丰沟,两三百米,竪立着南平纺织厂的大门。再往里,谷地渐深渐阔,住宅厂房,商店公园,傍溪而建,俨然世外桃源。南平纺织厂筹建于一九七○年,它的前身南平针织厂则建成于一九六六年,是上海卢湾区的勤余织造厂全建制迁来的。因为它的建设,父亲才在一九七一年,和郑虎臣一样出了临安城,来到安丰沟。
四面八方来的人们,在这条荒沟里盖起了工厂,建起了医院,修起了电影院,甚至还造了一所学制完备的子弟学校。我在一九八一年春节后,转学到这里,和父亲住在溪边的八角楼上。第一个学期,不会说普通话,我跟个傻子一样,经常考三四十分。父亲忙于加班,常常很晚回家,看到我的分数,总是不惊不急地说一声:“下次考好点。”然后,在卷子上签了字。
没有成绩的负累,也没有大人的羁绊,我像自由的风,开始在班里交上了朋友。最先的发小蔡,是我第一次见到的,大人上班后被锁在家里的“囚犯”。一个周六的下午,我蹓跶过他家楼下,为孤独所困的他,正从二楼窗台朝下“找朋友”。我探监似的,和他搭上了线。他帅气而多智,有泉州人火一样的个性。以他笼子都拴不住的无拘灵魂,被关在家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待遇。从“离谱”到“离经叛道”,仿若一条伏线,埋在他不羁的脑瓜里。通过蔡,我混进了“厂二代”的圈子,和剑锋成了哥们。剑锋来自莆田,班里永远的第一名,我暑假作业的终极解决方案,及书库。我读完了他所有的书,比他本人看得都全,不可救药地和文科结了缘。
一个夏天的傍晚,蔡邀我们去游泳。针织厂的泳池,我们也是常去的,但这次不一样。他爸爸带着我们三个同学和他的弟弟,来到黯淡滩下游的建溪边。在国道上俯视建溪,它不过是一道低矮平静的水面,下到水边,才发现,建溪不是溪,它是一条江,一条大江。而我,只有泳池几十米的经验。
蔡爸爸是个退伍军人,个子不高,却有着晋江人与生俱来的果敢热烈,他的字典里没有害怕两个字,带着四个孩子下了水。我们带了一个卡车内胎的大泳圈,人到中流,从浦城建瓯下行的航船在面前的深水掠过,激浪带来一波一波的冲击。头埋入水中,下方是无底的暗水,我脑中滚过不祥的画面,不由得攀住了泳圈。但终究,我们还是泅过了建溪,又回到了此岸。游泳大考合格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