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中午,大人上了班,我们就跳进建溪。我们不仅过了河,还沿着黯淡滩东岸,逆水上行,翻围堰,潜深水,到达了白浪哗哗的涵洞入水口。它张开了乌黑大口,我们呼喊着,就义般投入急流,瞬时被冲进了一团暗黑。我们的啸声迴荡在又高又大的涵洞里,顶上不时落下淒冷的水滴,边上全是黑得让人起疑的角落。荡了四五百米,出了静水流深的涵洞口,继续向前。左边,近岸的黯淡滩像巨型的榴梿壳,礁石布满了溪面;右边,一道顺坝加深了航道,落差剧烈,白水翻腾。我们裹着浪而下,失速失重让我们尖声惊呼。远处岸边的人们向我们急切地挥着手,来不及回应,数秒之间,我们已越过了滩头,旋到了水泡泛起的洄水之中。
水固然是欢娱的源泉,可我们都忘了,水,是会吃人的。
一九九五年十月底的一天,我们的师父,蔡爸爸,像往常一样去游泳,天黑了,再也没有回来,沉在了那片静水流深的所在。
死亡,接踵而至。第二年九月的最后一天,父亲倒在了家里,我深夜赶到家,却只听见末日世界崩碎的声音。
一九五七年夏末,父亲从福州台江码头登船,抵达南平双剑潭,仰望着这山河表里的壁挂古城时,一定倾倒于她的巍峨,因为家乡坦荡如砥,一眼能望见天边的云朵。那刻,他不曾料到,这巍峨将与他发生怎样的交会。他转道来舟去了上海,大学毕业分配在杭州,最后熬不过思亲之苦,调到了这命数的应许之地。
再壮丽的山水,也是要告别的,再欢聚的人生,也终是要散场的。想不到的是,它的凋零充满了黯淡滩式的疾骤迅烈。
一九八九年秋的一个深夜,髮小蔡突然来我家,交代了几句话,次日就音信全无。半年后,才知他经香港去了台湾外公家。那时,两地交往不便,但我们时断时续地通着信。在信里,我知道,他打工了,学结他了,甚至上大学了。在信外,我不知道,他遇到了难以翻越的“黯淡滩”,失和了,流浪了,甚至习佛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再见的时候,俊美少年蔡消失了,眼前是一位僧袍井然的见翘法师。
那一次,我们一起回了南平。山城立体的灯火,灿烂辉煌,恍若一场亙古未醒的梦。穿过这个梦,车子向北驶去,近了当年的泳场,我们默默走了下去。沙滩地貌如旧,光线晦暗。往江上望去,宽阔的建溪逝水依然,如一位故人。
纤月浮上东山,沙滩夜色迷蒙。我和我的高僧同学,一后一前,无言可语,竟是痴痴地呆住了。眼前一川滔滔,入耳的尽是故人的呜咽。
我的家乡,在东海边。那个渔村,四野平坦,吹着终年不息的海风,响着日夜无休的涛声。我出生在这个最完美的大海故乡,孩子心里,没有故乡的概念,离家前,母亲生怕我被拐不知归处,再三叮嘱,我们是长乐人。离开南平之后,有时,我会想,难道只有父母之乡才配得上故乡吗?
一片土地,如果你在这里埋葬过最痛深创巨的感情,在心里结下了不可揭开的伤痂,她怎么不成为你情感上的旧土?她是你生命里一块受了诅咒的烫伤,终生无法癒合。这伤情永远烧灼着,疼得让你时时俯身探看,却又无法直视她热烈的痛楚。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封印在你的身体里,渐渐和你长成了一个合体。
南平,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