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香港元朗十八乡杨家村的适庐(杨家祠)曾是秘密大营救的中转站。
一九四二年一月九日夜,香港离岛浅湾,一艘没有灯火的小渔船随浪浮沉。舱内,茅盾夫妇蜷缩在一起,警觉地望向黑黢黢的海岸线。船夫突然熄灭油灯,低声说:“屏息!”随后,日军巡逻艇的引擎声由远及近,紧接着,一束探照灯扫过船篷,光斑在茅盾苍白的脸上停留数秒,又移向黑暗深处。
此刻,邹韬奋、柳亚子、何香凝等八百多名中国文化精英,他们的命运亦悬于一线。十二小时后,这艘不起眼的小渔船,将载着中国文学巨匠驶向九龙红磡。这场被茅盾称为“抗战以来最伟大的抢救工作”的行动,历时数百日,行程万里,穿越日军三重封锁线,八百余人全员脱险,无一人被捕牺牲,悄然改写了战后中国文化界的政治地图。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维多利亚港的硝烟中,日军太阳旗取代了港督府的米字旗。一百六十万香港人度过了一个“黑色圣诞节”,而更危险的阴影笼罩在茅盾、邹韬奋、何香凝等八百馀名文化精英头上。彼时香港汇聚了全国百分之八十的进步文化力量:邹韬奋复刊《大众生活》痛斥国民党消极抗日,茅盾主编《笔谈》声讨分裂行径,夏衍组建“旅港剧人协会”以戏剧唤醒民心,何香凝、柳亚子等国民党左派发表反蒋宣言……这些文化人多因以笔为枪遭国民党迫害,避居香港继续抗日救亡运动,此刻却成日军重点搜捕对象。日军特务机关“大东亚共荣圈”在《南华日报》刊出启事:“请邹韬奋、茅盾先生共建大东亚”,在影院打出幻灯片“邀梅兰芳、蔡楚生赴半岛酒店会谈”──名为“邀请”,实为诱捕。日军限令文化人限期报到,“违者格杀勿论”,街头失踪人口逾四十万。
在日军大肆搜捕爱国者、文化人的阴影下,一批中国文化界的灵魂人物被困孤岛。消息传至延安窰洞,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神色凝重:若任由这批文坛巨擘落入敌手,不仅是中国文化的浩劫,更将重挫民族抗战的脊梁!周恩来连发三封急电至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不惜代价,火速营救!”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临危受命,一场代号为“省港大营救”的行动悄然启动。一张由党组织、地下交通站、香港本地力量与新界宗族势力共同编织的“生命之网”,在日军眼皮底下悄然张开。
营救首要在“寻人”。从日军重兵控制的香港,抵达广东游击区,不仅要穿越多重封锁线,更要应对严密的身份盘查。在日军岗哨遍布的街头,香港地下党成员潘柱、黄施民等小组成员凭本地人优势,以店舖工人、黄包车夫等身份为掩护,穿梭于枪炮废墟间,挨家挨户联系、核对文化人名单,避开七十六号特工的眼线,将信息压缩在密写纸条中送达指挥部。随后,他们利用茶楼、当舖等场所建立“无形中转站”,安排乔装、发放假证件,将八百余人化整为零,安置在佐敦花园街、上海街等十七处秘密据点。一张无形的安全网络在敌人心脏铺开。
陆路转移需穿越日军重兵把守的香港新界地区,尤其是邻近九龙腹地的元朗、锦田一带,而本地宗族势力成为意想不到的关键支撑点。元朗杨家祠,这座供奉着杨氏祖先的家祠,在族长杨铁如的默许甚至协助下,成为重要的中转休整站。这座不起眼的祠堂,每日备下食物、饮水、临时住处,接待途经的文人;甚至打探日军动向,附近村民站岗放哨,用客家谚语作为识别暗号。
沙头角石涌凹村的罗家大屋展现出另一种保护力量。在爱国士绅罗雨中及其后人的主持下,调集门生故旧为营救护航,在险要处设置秘密观察哨,为疲惫的文化人和护送人员提供了难得的避难所。
真正的生死考验在穿越大鹏湾到广东游击区的水路上。日军的巡逻艇在夜间如同幽灵。依托西贡渔民船队和短枪队护航,一条从西贡、经大鹏湾到宝安的海上通道被打通。二十艘槽仔船组成编队,船头挂渔网伪装作业,而文化精英们则蜷缩在窄小的帆船、小艇船舱里,连咳嗽都必须竭力压制。遇日军巡逻艇,老船主陈阿水故意撒网缠住螺旋桨,为撤离赢得时间。茅盾、胡风等人多经此道撤离。他们在香港西贡登船,在短枪队护卫下夜渡海湾,次日凌晨抵达安全区。
宝安县白石龙村,这个不足二百人的小村庄,见证了文化精英的“重生”。游击队员用竹片茅草搭起“茅寮招待所”,将文化人分散安置于羊髻山、深坑等密林中。胡风在油灯下教小战士“五四运动史”,经济学家沈志远讲政治经济学,漫画家丁聪为游击队《东江民报》画漫画,邹韬奋为游击队《新生活报》题写报头并撰社论,戏剧家于伶创作《长夜行》歌颂营救者。这些曾被国民党视为“异见者”的文化精英,在生死与共中重塑政治立场。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一日,当最后一批文化精英历尽艰辛安全抵达桂林,这场震撼人心的营救行动,胜利收官。行动结束后,这批文坛精英在中国抗战文化战线大放光彩。邹韬奋在苏北创办《抗战周刊》揭露皖南真相,茅盾执笔力作《霜叶红似二月花》,夏衍将营救经历写成剧本《人间有情》,在香港知识界引发巨大反响。当一九四五年国民党以高官厚禄为诱饵,广邀社会贤达参加伪“国大”时,茅盾、邹韬奋等当年被营救的文化名流集体公开表态拒绝。茅盾更是直言:“八年来,谁与国人共甘苦?谁在黑暗中燃起希望之火?我的答案早已写在那条离开香港的路上。”一九五○年代,一项权威统计显示:经此营救的文化精英中,超过百分之八十五在建国后投身新中国的文化建设:司徒慧敏筹建北京电影学院、戈宝权执掌社科院外文所,印证此次营救是一次超前的、成功的“人心统战”。
八十三年前那场千里奔袭,创造了“零伤亡营救八百人”的传奇,它的传奇不在硝烟浓度,而在人心厚度。它证明:最坚固的防线,不是钢筋水泥,而是以文化认同为砖、民族大义为浆砌成的人心长城。而今,白石龙纪念馆墙上那句“没有人民的枪杆子,就没有人民的笔杆子”,恰是历史最深刻的注脚:统战的艺术,从来不是征服而是共情;信仰的建立,永远始于拯救生命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