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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广东篇)/咸鱼桶与双棺船:被遗忘的蜑民海上抗战生命线\梅 毅

2025-09-10 05:02:0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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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坐落于深圳白石龙村的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一景。

  咸鱼桶里的药品、棺材中的活人、渔船底舱的难民——他们守护着海上抗战生命线。

  一九四二年深冬,伶仃洋笼罩在日军探照灯的惨白光束下。一艘满载咸鱼的蜑家艇缓缓驶向香港长洲岛,浓烈的鱼腥味掩盖了木桶夹层中盘尼西林的刺鼻气息。舵手李水发紧握船舵,潮水在他熟悉的暗礁群中划出S形航迹——这是祖父传授的“鬼影水道”,连日本巡逻艇也不敢轻易闯入。三小时后,这批药品送达东江纵队白石龙根据地,挽救了二十三名伤员的生命。而李水发返航时,却与日军炮艇迎面相撞,连人带船沉入珠江口,尸骨无存。

  这样的牺牲,在蜑民抗战史上只是寻常一页。这个水上族群凭借世代积累的航海智慧,在日军眼皮下织就了一张贯穿伶仃洋的“海上生命线”,成为支撑敌后抗战的隐秘血脉。他们以咸鱼桶藏药、双棺运人、粪船渡难民的“土法智慧”,支撑起东江纵队物资命脉,在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共开辟出十二条秘密航线,运送药品、粮食、武器逾三千吨,救出八百馀名文化精英,转移三十七万难民。

  蜑民,古越族后裔,以船为家,是世居中国东南沿海的水上族群。他们掌握着东亚海域的“暗网”,北至朝鲜济州岛,南抵马六甲,西达安南占城,处处有他们的“水上驿站”。当日军封锁珠江口后,蜑民世代经营的航运网络瞬间化为抗战血管。

  蜑民世代与风浪搏斗,使他们精通暗流规律、潮汐时刻,在风浪中淬炼出独特的沟通语言──水纹暗语。蜑民在船舷特定位置刻画波浪纹路,不同弧度代表货物种类,波纹数量标记交易时间,涨潮、退潮分别指向不同港口;连信使鸬鹚脚环的蜡封密信,也需海水浸泡才能显字。日军屡次截获,却始终未能破译这套“无字天书”。一九四一年夏,盟军计划在珠江口部署潜艇袭击日军运输船,却因缺乏水文数据而搁置。三十艘蜑家艇主动请缨,佯装捕鱼,在日军巡逻艇眼皮下,用铅垂线测量珠江口三十处关键水道深度、暗流数据,将数据刻于船舷波浪纹中,经东江纵队联络处传至盟军潜艇部队。数月后,盟军潜艇依此数据情报,突入虎门水域,炸沉三艘日军运输舰。

  香港沦陷后,日军封锁珠江口,陆上交通几近瘫痪。蜑民擅用渔船夹层、货舱暗格,他们驾驶的“连家船”、“白艚船”成为突破封锁的关键。蜑民船只内设有三层暗舱:上层堆渔网掩人耳目,中层藏物资,底层竟可拆解为救生筏。船底活水舱暗藏机关,遇日军检查,立即放入鱼虾伪装新鲜渔获。东江纵队药品告急,蜑民发明“咸鱼藏药”之技,将药品用蜡纸密封,埋入醃製咸鱼的木桶夹层,经伶仃洋运往游击区。咸鱼浓烈的气味干扰军犬嗅觉,恶臭又让日军哨兵掩鼻避查。一九四三年冬,澳门镜湖医院通过此法,将百分之八十的海外捐赠药品运抵东江纵队税站,支撑起部队百分之四十三的医疗需求,救治上千名游击队员。蜑民船队还曾协助英军被俘军官莱特上尉逃亡:将其藏于运棉船暗舱,经长洲岛抵澳门。这段经历被莱特写入回忆录《逃出香港》,却在西方史料中被简化为“英军机智脱险”。

  转移文化精英更需胆识。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夏衍、茅盾等文化名人被困香港。侨港潮汕同乡会为转移多位文化名人,将渔船改装成“灵船”——下层暗舱藏活人,上层赫然摆放几具真实遗体,由披麻戴孝的蜑民“哭丧”随行。十二条商船组成的“送葬船队”,从香港深水埗出发,经长洲岛迂回澳门。

  底层自救则靠“粪船暗渡”:香港深水埗蜑民将渔船伪装成运粪船,甲板堆满粪桶,下层暗舱藏匿难民。恶臭迫使日军草草放行。尔后,经长洲岛中转,避开日军主力巡逻区,向澳门偷渡难民,每船次运送二十人,航行七小时。抵澳后,镜湖医院以“传染病隔离区”名义接收难民,拒绝日军搜查,仅一九四二年便转移一千七百余人;澳门白眼塘街义学收容所则通过黑市粮网,以“修船费”名义向香港渔民家族换取番薯、玉米,维持难民生存。

  蜑民为这条抗战生命线付出了骇人代价。据《粤港澳敌后抗战回忆录》记载,蜑民运输队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三,远高于陆上抗日武装(约百分之五至百分之八)。一九四二年三月,日军在珠江口实施“无差别击沉”政策,仅珠海外海就有四十七艘蜑船被焚毁,数百人葬身鱼腹。令人扼腕的是,蜑民的高死亡率与其生存条件密切相关。据东江纵队医院记录显示,一九四二年蜑民伤员仅百分之十七能送医,多数因感染死在船上。

  然而,蜑民的牺牲长期未被纳入主流抗战叙事。蜑民文盲率超百分之九十,事迹依赖口传,牺牲者多葬身鱼腹,无坟冢可祭,仅存“某年某月沉船失踪”的档案冷字。清至民国“蜑户属贱民”烙印深重:一九四四年,獐子岛渔民石曰海因运输硫磺获抗日政府“优待证”,却因身份低微,事迹仅存于地方志;长山列岛渔民赵维臣劫持日军“国际船”投奔解放区,授一等功后仍回归无名。一九四六年抗战胜利表彰时,蜑民代表竟被拒之门外,理由是“无固定住址无法核实”。即便《关于水上居民工作的指示》废除歧视政策后,讥讽蜑民罗圈腿的蔑称“曲蹄”仍在民间流传。那些用咸鱼桶换药汤、用粪船载生机的故事,渐渐沉入历史的深水区。

  浪花翻捲,鹹腥的风里藏着历史的真谛。今日仍有老渔民哼唱抗战蜑谣:“浪打白艚十八年,咸鱼换得药汤鲜;棺材抬出生死路,粪船载得万人全。”当蜑民驾船冲过封锁线时,他们不仅运送着药品和粮食,更守护着一个民族不灭的尊严。这些生于海、死于海的“水上幽灵”,他们用生命书写的“海上抗战启示录”,提醒我们重审历史的维度:庙堂之外,深海之下,那些咸鱼桶里的药片、粪船中的呼吸、刻在船舷的波纹、百分之二十三的冰冷数字,同样是抗战史诗的壮阔注脚——它们从深海打捞出一个民族“于至暗中不沉”的密码。在澳门档案馆发黄的镜湖医院名册里,在深圳白石龙纪念馆的三篷艇模型前,我们终将读懂:中华民族的韧性,正在于深海暗夜里,那些托举生命线的无名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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