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素锦的香港往事》书信原件。\央视《读书》视频截图
偶然发现,九月一日是“世界写信日”——“旨在向古老的交流形式致敬”。可不是嘛,对于很多人来说,写信已成为一件遥远而古老的事。木心的《从前慢》说:“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读大学时,每周往家里写一封信,我妈也是每周寄我一信。至于我爸,时而写信,时有“金句”。他从来主张看戏要看现场,“千学不如一看”,而一旦上课和看戏冲突时,他给我的选择也绝不含糊:“有课上课,有戏看戏。课天天有得上,戏不是天天有得看”。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葡萄牙一段时间,父母保留了我从葡萄牙寄回的家书。保存有一定量的家书,从中得见一个人、一个家庭的生活史和生命史。很可惜,我家没有保留下来的,是我妈和她姐姐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的通信。这对亲姐妹从一九四九年分离——姐姐去了香港,妹妹留在了内地,三十年没有见面,全靠通信,字字句句是布满岁月的针脚。除了书,“展信安”——也是我从小的日常阅读。
想起这许多,是因为最近读了一本书——《素锦的香港往事》。作者钟情于收藏纸品,如名片、戏单、契约、账本等,也包括书信。此书的起点是作者以九百元价格在旧货市场购买一名叫素锦的女子写给家人的信,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二十年间三百二十六封、共计四十万字。作者认同这是“个人历史写作,那些带有体温记忆、有细节有识见,填补了宏大叙事留下的空隙,让人离历史现场与真相更进一步。”
写信的素锦是从上海到了香港的上海女子,这些信记录了素锦二十年的香港生活,让读者从个体看到香港的社会变迁,我不期然地想到了我的姨妈,也是这样自香港给住在内地的妈妈写信。
素锦,曾为上海欢场女子,当时认识了名叫章文勋的男人,生下两女一男共三个孩子。后来,章文勋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带着正室妻儿去了香港。素锦无以为生,把三个孩子分别拜托邻居、亲戚照管,向上海市政府递了一纸申请赴港,为的是去找章文勋,让他负起养育儿女之责。
一开头就充满了故事性。一路读来,生活在香港的素锦、章文勋、亲戚小娘娘、像插曲一样出现过的张先生等人的形象,在读者眼前渐渐具体丰满。素锦的通信对象是在上海的妹妹素美。二十年素美夫妇全力担负“代养”素锦三个孩子的责任,虽说素锦不时有生活费、物资等寄回,日复一日的抚养之责,不尽是物质之事,而是殚精竭虑的心血。难也难在孩子们是“别人”的,这其中自然就有了轻重权衡的分寸。我和作者一样,更喜欢素美,纯粹、善良,文采甚佳。素美的丈夫路临轩毕业于中法学校,从事英语、法语翻译工作,一九五七年由上海合营银行虹口区调往俱乐部担任翻译,熟悉英、法文,口笔译都行。上大学是路临轩的心愿,但因为要抚养三个孩子,这个心愿便一拖再拖。无条件地接纳这几个别人的孩子,有能力是一回事,更要有心胸。如果把主焦点移至这对夫妇身上,又会有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素锦,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首先素锦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面对章文勋的推搪、拖延、卸责等等不堪,她都有对应的办法,否则不可能在二十年间总有抚养费寄给上海。中间她曾经外出工作过,在工厂做塑胶花、在餐厅收银,但都瞒过了章文勋,怕对方因此而停止给她家用,可见也是有心思的。其次,素锦会过日子,节省是一定的,但有品位、会打扮确实是女人的加分项,“出门穿得整整齐齐,头是头脚是脚”“虽拮据却不露窘相”。她在香港为数不多的亲朋之间该有的人情礼数做足,秉持“富出门,穷窝家”的原则。三是有自知之明,外室身份是她最大的痛处,生活圈子只限于亲戚熟人,不大愿意同人交往。她给妹妹的信里这样说:“所谓自重,免辱也。我不是不擅词令,谈笑风生也会,但因悟及种种宁被人视孤僻,避免引起身心不快是自知也。”
我们看到一个温婉的、伶伶俐俐的上海女子,和岁月一起融入香港,活成“硬淨港女”:“我看淡了所有的人”“人人都有一股劲,不服输不肯认低不肯吃眼前亏,所以个个硬邦邦,没有也讲有”“不要做阿福寿头,做人你自己不精明,人就会吃掉你,连骨头也不吐,香港就是这个世界”。偶尔,也露出“很上海”的心态,比如评价香港的西餐:“十分蹩脚,没有上海那样的好味道。”
信里,有香港的日常生活、物价,也不经意地记录了香港的大事,如台风温黛袭港、香港制水、银行挤提、股灾、英镑贬值物价飞升等,是小人物在大历史中无声的碰撞。其间,还有素锦和一位张先生的感情插曲。这位张先生曾对素锦有过金钱帮助,素锦也动过放弃章文勋、带着三个孩子投奔张先生的念头。但最终这位“普普通通的男子,对这个女子的确动过心,但动心的程度,还不足以接纳她全部的附加负担。”这就是中年人的爱情,既然不足以让现实中的问题消失、既然生活还得继续……
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素锦在一封信里显露出的文学情怀。她嘲谑章文勋是《大卫.科波菲尔》中的赶车老头和巴尔扎克笔下的孤寒财主,只吃清水面包。信写到兴头上,还给妹妹荐书:“今后有机会你们应该看看罗曼.罗兰的书,里面涵义甚深。”
我想到罗曼.罗兰这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它是托起素锦度至暗人生的那根救命稻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