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香港新界锦田吉庆围。
一片沃土,五大氏族,百年契约,在一八九八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签订之前,香港新界的土地秩序并非由朝廷律法独断,而是由一套绵密精妙的习惯法体系所维系。
一八九九年四月,新界锦田吉庆围,邓氏族人依托坚固的围村和连环铁闸门,与装备精良的英军展开激战。这场看似力量悬殊的抗争,背后不仅是保家卫族的热血,更隐藏着一段关于土地、律法与传统的深层次故事。而这一切,都要从新界地区源远流长的民间习惯法说起。
在一八九八年之前,香港新界地区隶属广东新安县,这里汇聚了邓、文、廖、侯、彭五大氏族。这些家族早在北宋时期就陆续南迁至此,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成为当地的望族。这些宗族聚族而居,形成强大的血缘网络,掌握了大量土地资源。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宗族命脉所在。然而,沃土有限,族系繁衍无穷。围绕土地、水源、风水产生的纠纷层出不穷,甚至演变为大规模的械斗。为了维持秩序,平衡各方利益,一套源于儒家礼治、融合岭南土俗的习惯法体系逐渐成熟起来。
清代新界的习惯法主要源于两大传统:一是中原王朝的儒家礼治理念,二是岭南本地的土俗民风。在纠纷解决机制上,新界地区形成了独特的“倒骨价”制度。这种制度类似于湘西苗疆地区的习惯法,即发生人命案件时,通过经济赔偿而非“杀人偿命”的方式解决纠纷。赔偿标准根据凶手的贫富状况有所差别。
土地交易和纠纷解决则依靠“太公契约”。“太公”是宗族祖先的象征。“太公地”又称“祖堂地”,是新界原居民继承祖先的土地,其拥有权不属于个人,而是属于整个宗族。这种族产集体所有制源于氏族社会的集体生产方式。土地交由宗族或堂所委任的“司理”负责日常管理,通常出租给族内贫户或外姓人耕种,收取的租金存入“太公账”。“太公账”的收入用于全族公共事务,如祭祀祖先、修缮祠堂、资助族内子弟参加科举、补贴婚丧嫁娶等。在土地纠纷解决方面,“太公契约”是最重要的法律文件,它详细记录了宗族土地的边界、租佃关系和收益分配方式,有效地防止了土地被不肖子孙变卖,确保了宗族产业的完整性和延续性。“太公契约”通常由族中长老议定,在宗族内部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丁屋制”是新界原居民基于传统习惯法形成的一种土地权益制度。这一制度起源于清代,旨在平衡土地继承与人口控制的关系。“丁”指宗族中的成年男性。根据这一制度,宗族男性成员达到一定年龄后,有权申请土地建造房屋。这种权利被称为“丁权”,据此建设的房屋称为“丁屋”。这并非现代意义上的“特权”,而是宗族内部基于血缘的身份性福利,同时也是一种责任。由于土地资源有限,宗族内部制定了详细的分配规则:通常从宗族共有的“太公地”中划拨;只有被宗族承认的男性成员才有权申请;所建房屋有严格的规制,早期房屋面积不超过七百呎,高度不超过二十五呎,层数不超过三层,不允许随意买卖或转让给外姓人,防止土地流失。这种限制既保障了宗族成员的基本生存需求,确保了土地资源的合理流转和利用,又维护了宗族土地的完整性,增强了宗族凝聚力,避免了因土地不断分割而导致的宗族经济实力削弱。
新界的习惯法是儒家思想与岭南地方实践的精妙结合。一方面,宗族组织完全遵循儒家的伦理规范,强调“敬天法祖”、“尊尊亲亲”的价值观。每年春秋二祭,邓氏便上山祭祖,往往出现逾千人的拜山人龙。这种融合还体现在纠纷解决机制上。当发生纠纷时,往往由族中辈分较高、年岁较长者为领袖进行调解。另一方面,岭南地区的特殊风俗也被纳入习惯法体系。《大埔县志》中记载:“获取猎物后论功分配。放第一枪命中目标者得‘一臂三肋’,放第二枪命中目标者得百分之二十,剩下的部分再由参加者均分,每条猎狗也分得一份。”这种基于贡献的精细分配原则,也体现在土地和资源的分配上,展现出一种重实效、轻虚文的岭南特色。
一八九八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的签订,使新界土地的习惯法体系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英国接管新界初期,试图将英国法律直接适用于新界地区。这一举动遭到了五大氏族的强烈抵抗,特别是一八九九年的抗英运动,迫使港英政府不得不妥协。他们意识到,强行推行英国法律成本过高,于是采取了灵活策略,即在香港和九龙实行英国法律,在新界实行《新界条例》,保留新界乡绅的土地所有权,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祠堂、祭祖、纳妾,一切照旧。这一政策使得新界习惯法在英国殖民时期得以保留和延续。
为安抚原居民,一九七○年代港英政府还推出了“小型屋宇政策”,即“丁屋政策”。该政策允许新界年满十八岁男丁,一旦他们的父辈能追溯到一八九八年的新界认可村落原住民,有权一生一次申请在指定土地上建造一所符合规制的丁屋。这一政策实际上对传统“丁屋制”在殖民法律框架下的官方认可和制度化。但由于土地资源稀缺和利益驱动,也衍生出了“套丁”、“飞丁”和“僭建”等问题。这些现象反映了传统习惯法在现代社会面临的挑战和变异。
清代新界的习惯法体系,为我们理解传统中国的法律多元主义提供了一个生动的样本。它告诉我们,中国古代的边疆治理智慧在于“大一统”与“因俗而治”的辩证统一。“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原则,体现了尊重差异基础上的统一。这种治理理念对今天的法治建设仍有启示意义。今天,香港新界的土地问题依然复杂,丁权、祖堂地等历史遗留问题仍是社会关注的焦点。这些问题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百年前那个习惯法与殖民法碰撞的时刻。回顾历史,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场关于土地的争斗,更是一种文化秩序的延续与变迁。清代新界的习惯法,是儒家礼治与岭南风土结合的智慧结晶,它曾在漫长的岁月里,默默地维系着那片土地的秩序与平衡。
新界吉庆围那扇被英军作为战利品掳去、后又归还的连环铁闸门,如今依然矗立。它不只是一件文物,更是一个象征。它提醒着我们,法律的生命力不仅来源于条文,更源于它是否扎根于脚下的土地,是否尊重人们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