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后的香港,除了恐怖,还有饥饿。“日本军统治了十多天的香港,什么都没有:水电,交通,燃料,食粮,零票。”“路中心隔不了多远,就能遇到一个恶殍,蜡黄的皮肤上呈现着深灰色的龟裂纹。”食水断绝,人们漫山遍野寻找积蓄雨水的坑洞,“东区半山地带,深约二尺的炮弹洞经过一夜的功夫便能潴起半坑的黄浊的山水。天方破晓,猎取这样的黄水的人们便在满山跑,带着大大小小的器皿─饼干罐、亚铅桶、汽油箱,乃至漱口杯。”“那时只怕炮弹炸得兇。”“现在却恨炮弹不够多,不够猛!”
人们住进防空洞。防空洞“有过死人以后,接连又发生了几个病人。最初洞里有‘红十字’还尽一下人事,设法将病人移去。但后来病者日有增加……‘病人’和‘好人’的界限就很难分清,‘红十字’于是也弄得束手无计。”(茅盾《劫后拾遗》)
陈寅恪一家寓居九龙太子道三六九号。他辞去港大教职,在家閒居避乱。钱粮来源皆断,唯靠些微存粮,维持生计。全家人几个月不沾腥荤,有时以红薯根皮餬口,每餐亦只得半饱,偶有一只咸蛋,全家五人分食,如珍馐美馔。即便如此,日军送来紧缺大米,均被陈寅恪严词拒绝,他直言“宁肯饿死,也不收日伪一分一毫”。
新年之际,陈寅恪赋诗感怀:“寂寞盆花也自开,移根犹忆手亲栽。云昏雾湿春仍好,金蹶元兴梦未回。乞米至今馀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太平洋战起困居香港时作一九四二年二月─《壬午元旦对盆花感赋》”
生活几近绝境,陈寅恪仍坚守青云之志。日本当局派人持军票二十万元,委任他到上海或广州办学,陈寅恪以身体有病为由,一口拒绝。他说:“至精神上之苦,则有汪伪之诱迫,陈璧君(汪精卫妻子)之凶恶,北平‘北京大学’之以伪币千元月薪来饵,倭督及汉奸以二十万军票(港币四十万),讬办东亚文化会及审查教科书等,虽均已拒绝,而无旅费可以离港,甚为可忧……几陷入绝境。”(《致傅斯年函》)亦坚持撰写《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一书。
在朱家骅的协调下,一九四二年五月五日深夜,陈寅恪一家乔装混上运粮船,在狂风暴雨中离开香港,到广州后,又颠沛辗转一个多月,终于在六月十八日抵达桂林。逃亡中“两月未脱鞋睡觉”。
戴望舒时任《星岛日报》副刊编辑。一九四二年三月,日军将支持抗战的戴望舒关进域多利监狱(今大馆),七个星期后,经叶灵凤等保释才得以出狱。其间,他受尽折磨、身体残损。香港,成了他文字淬火的熔炉,他笔下江南水乡丁香小巷的缠绵,长出了坚硬的棱角。他不再沉溺于个人情愫的浅吟低唱,而将目光投向为家国奔走的抗战士兵、寻常百姓,文字里多了山河破碎的痛感、铁骨铮铮的坦荡。
作家小思感慨:“戴望舒的诗风在香港起了很大变化。他不再在雨巷口踯躅沉吟。陷入日军手中,深受折磨的他,在中环潮湿牢狱里,用残损的手掌,写下几阕悲壮的心曲。混合了血和泪,描绘一颗赤心。剖白式的呼号,凸显了一个寄居香港的中国人心灵。”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七日)”(《狱中题壁》)
“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已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髮,婴孩手中乳/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予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甦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我用残损的手掌》)
一月二十五日,香港沦陷一周月,萨空了终于也在这天离开香港,乘船前往澳门,然后转赴内地。他在最后一篇香港日记中写道:
“我相信我一定会在短期内再看到太平山,并且太平山顶飘扬的旗帜,将不再是代表任何帝国主义的旗帜,而是代表民主,自由的旗帜。”
正是这种信念,激励着人们,告别黑暗,走向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