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时值深秋,内蒙古乌旦塔拉五角枫森林公园棵棵枫树点缀秋日草原,美如童话。\新华社
秋天到了,黄叶飘落的瞬间时间似乎被拖慢了,我们终于可以把知觉送还生命,从汗水的蒸腾和花瓣的绽放中回过神来,这真的是一个生命周期的终结吗?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蕩,当着落叶纷飞。
这是里尔克著名的《秋日》,如果说西方近现代诗歌关于冬天和春天最著名的诗句出自雪莱的《西风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么关于秋天传诵最为广泛的诗歌就是《秋日》,这首被称为“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短诗,既肯定了生命的过程,呈现了由纍纍果实酿造的甘美生命体验,又残酷地直面时令轮转所致的孤独与凋零,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里尔克始终强调了生命在这个过程中的自觉──无论繁盛热烈的夏天,还是萧索冷寂的秋日,人一直“醒着”,他们在长信中书写的不仅仅是冷暖悲欢,更有热切生命的漫长余响,在这里,书写铺展了生命的另一个维度,相对于自然生命的寒来暑往,由书写而建构的精神生命体现了难以剥夺的自足和荣耀,而那正是人之为人的真正意义。
毫无疑问,诗人们笔下的秋天是一种觉知,是一种由生命姿态所定义的情感态度,如亨利.朗费罗在《心中的秋天》所写:“秋天来了;不是在外界,/是我心里感到了秋凉。/四处都是青春和美景,/只有我已经老迈苍苍。”在不同的心境投射下,秋天可以萧瑟沉寂,也可以灿烂富足,“等大气的精灵住在果实的/香味上,欢乐就轻轻展开翅膀/在园中迴荡,或落在树梢唱歌。/愉快的秋坐下,对我这样唱着;/接着他起身,束紧腰带,便隐没/在荒山后,却抛下金色的负载。”威廉.布莱克写作这首《咏秋》时,显然处于生命从容明亮的时刻,唯其如此,秋天才会在果实的香味上生出欢乐的翅膀,在黄叶渐落的树梢上放声歌唱。可见,诗歌是一种选择和建构,其所呈现的心象犹如可以时时替换的滤镜,对自然景物实施剪辑和涂改。当然,总有人会试图克制这种主观世界对客观实在的粗暴“篡改”,超越一孔之见,以更整全的觉知和更成熟的态度面对春夏秋冬。“坠落吧树叶,让花儿也跟着谢去;/这夜长昼短的时节;/──每一枚树叶都从秋天的树上飘然而至,/向我诉说祝福的话语。/我将笑迎雪花开满原应生长玫瑰的枝头,/我将欢歌更加淒清的白昼代之以颓败的夜。”艾米莉.勃朗特的这首《落叶任凋零》并不是无视秋天纷飞的黄叶,而是以内心的自足守护生命丰盈,在寒暑交叠中建立稳定的精神秩序。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秋天是个被反复书写的热门题材,可想而知,一个强调“兴”这种与自然时时共情的诗歌传统,必然促成大量“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优秀诗作,在这些诗作中,对物候的体察和对人世的感怀互相渗透,对收获的悦纳和对得失的超然彼此映照,最终在天人合一之境中呈现的是物我同在的丰满与旷达。
靡靡秋已夕,淒淒风露交。
蔓草不复荣,园木空自凋。
清气澄馀滓,杳然天界高。
哀蝉无留响,丛雁鸣云霄。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
从古皆有没,念之中心焦。
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
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
这是陶渊明的《己酉岁九月九日》,短短八十字中,诗人把凋零与辽阔、湮灭与昂扬、万古愁与杯中酒集合一处,书写了一个“全息”的秋天,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首诗中不存在一个“积极”或“消极”的简单姿态,而是在直面草木零落、蟪蛄消亡的同时,一样关注到了大自然中那些让人感到清朗振奋的风物;在清醒认知到生之“有涯”难以抵达存在之“无涯”的同时,仍有意愿和热情聚焦当下,用“浊酒”这种有限的容器寄托人对生的无限之爱。这大概就是罗曼.罗兰所谓真正的英雄主义,在“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晏几道《鹧鸪天》)、“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刘禹锡《秋词》)、“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高蟾《金陵晚望》)等等,名篇名句,不一而足。可以说,在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中,存在着一种久远的智慧,即在自然时序的流转中,秋天的寂寥不过是以敛藏的方式,把自然能量贮藏在种子──对下一个春天的渴望之中。春华秋实,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美好,所以,在这个语境中,孤独应登高,伤怀可纵酒,虽然茅屋可能为秋风所破,但建筑和对于建筑的渴望未可断绝,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就不难理解老年杜甫在饥寒交迫中,仍然能幻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伟大的诗篇,既源出于“诗圣”的民本思想,也体现了中国诗歌传统中,对于希望的渴望。所以,在秋天我们可以书写关于希望的诗歌,当然也可以建筑供我们遮风挡雨安居乐业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