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个万圣节,我拜访了惠特比小镇(Whitby),沿着陡峭的山路拾阶而上,到达山顶,正好是一百九十九级台阶。月光下,眼前的建筑像一只蹲伏的怪兽,发出冰冷幽暗的光,晚风吹过门前黑黝黝的墓地,沙沙作响,仿佛是德古拉伯爵的脚步声。
是的,这就是爱尔兰作家布莱姆.斯托克笔下的圣玛丽教堂,也是启发他写出著名吸血鬼小说《德古拉》(Dracula)的历史古蹟。一八七八年,在英国导演亨利.欧文的盛邀下,斯托克离开都柏林前往伦敦发展,为寻找创作灵感,他来到小镇惠特比,住所与圣玛丽教堂隔海相望,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便在窗前陷入沉思:对面山顶那座荒凉的建筑,平静的外表之下一定惊心动魄。
他在书中写道:“一两分钟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云的阴影遮盖了圣玛丽教堂。随着云层掠过,我可以看到邻近的惠特比修道院的废墟出现了。当一道窄光的边缘像一把利剑般移动时,教堂和教堂的院子逐渐变得清晰了……在我看来,似乎有黑暗的东西站立在闪闪发光的白色雕像后面,我无法分辨那是人类还是野兽。”这个让斯托克分不清是人是兽的怪物,正是大名鼎鼎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现今所有吸血鬼故事几乎都脱胎于斯托克创作的这个原型。
实际上,斯托克并非凭空想像,这个怪物一定程度上来自于斯托克的童年记忆。早在十八世纪三十年代,欧洲在经历过一场吸血鬼恐慌后,“吸血鬼”(vampire)这个词便在大众中普及。到了一七四五年,牛津词典首次收录了该词条,并给它下了一个吓人的定义:“这是一种幽灵,它在晚上就会离开坟墓,寻找有新鲜血液供它吮吸的猎物。”此后有关吸血鬼的故事在英国广泛流传,甚至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坛掀起吸血鬼文学的创作热潮。
于是就有了那场脍炙人口的“日内瓦湖畔聚会”。一八一六年,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和私人医生波里杜利来到日内瓦湖度假,其间遇到诗人雪莱及其妻子玛丽.雪莱。他们为了打发让人抑郁的漫长雨天,决定一起讲鬼故事,最终演变成一场轰动文坛的创作比赛。玛丽.雪莱根据当晚的故事写出闻名于世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而波里杜利按照拜伦的口述撰写了经典的《吸血鬼》(The Vampyre),他也因此被公认为吸血鬼文学浪漫主义学派的先驱。
与早期青睐黑暗墓地、荒废城堡的哥特派吸血鬼文学流派不同,浪漫主义学派摆脱了传统善恶二元对立的情节,故事内容和人物刻画更加丰富立体,以代表作《德古拉》为例,主人公德古拉伯爵一改以往吸血鬼丑陋肮脏的形象,变得相貌英俊,举止优雅,其内心世界也更加复杂,更具人性化。尤其是作者从爱尔兰人的视角切入,投射了人民反抗英国高压统治和对侵略者的仇恨,首创了对吸血鬼的正面解读,进而引领了后世流行文化中吸血鬼正面形象的风潮。
正如英国文学评论家马里奥.普拉兹所说,吸血鬼文学虽是虚构,却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历史文化和民众集体情感,堪称时代的真实写照。一方面,由于吸血鬼的传说最初来自于东欧,出于本能的恐惧和排外心理,英国人通过吸血鬼文学对外族进行集体妖魔化,同时强化自己的身份优越感。比如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在写给友人的信中就形容:“像一个德国吸血鬼一样,深深地惊扰着那些无辜的人们。”
另一方面,随着英国工业革命催生出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那些养尊处优、依靠剥削的世袭贵族日渐没落,他们通常被包装成吸血鬼形象,成为“邪恶”力量的化身,并被“幽闭到暗无天日的古堡之中”,最终被以这种不光彩的形式赶下神坛。比如在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中讽刺道,“其实吸血鬼并不一定是死人,活人也有可能有吸血的习惯。”某种程度上符合了当时中产阶级对老贵族的鄙视。
在今天来说,吸血鬼不再让人噤若寒蝉,更成为如橡皮泥般可以随意塑造的文学形象,并频繁地出现在影视作品之中。比如多次创下全球票房纪录的电影《暮光之城》系列,因描写俊男美女之间冲破禁锢与束缚的爱情而受到观众追捧。包括小说《德古拉》诞生地的惠特比小镇,每年也有“世界德古拉日”,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以不同的“吸血鬼”造型尽情狂欢。
次日清晨,当我重登山顶,圣玛丽教堂换了一幅景象,它在金色朝阳下熠熠生辉,那些斑驳的墓碑与青草相映,仿佛也随风一起翩翩起舞。我不禁感慨罗贝尔.穆尚布莱在《魔鬼的历史》中的那句名言:“所有的吸血鬼,其实都是人类内心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