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湖北省巴东县长江江面被云雾笼罩,船行其间若隐若现。\中新社
那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到台湾,之前给居住在台北板桥的表舅写了信,但却一直到临行前也未得到他的回信。有一天在台北与当地一些作家艺术家的相聚中,恰巧与一位电台主持人廖先生邻座,聊起来他得知我出生于湖北,便说他的夫人也是湖北人,还说在台湾有湖北同乡会,他们常聚在一起。
这让我心中一动,便说我的表舅也来自湖北,表舅前些年已经和我们家取得了联系和书信来往,但这次来台湾前我给他写信却未曾得到回复,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廖先生一听,立刻很热心地说你把他的住址告诉我,我来查查电话。
他起身到了外边一个座机电话旁,查询了一番,没一会儿竟然叫我去接电话,说找到你的表舅许先生了。我一时不敢相信,却果然从电话里听到了一位老人带着嘶哑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而且说真的是你吗?
我说是真的,我从大陆到台湾来了,家里人都希望我来看看您。
这位表舅我从未见过,但他早已在我母亲的叙述里,也在前些年他写来的书信里,清雅的毛笔小楷,宣纸竖行,每封信都有好几页,他写到对家乡湖北三峡的思念,写到儿时的求学路,初到台湾时的孤独,对老母亲未能尽孝……动情处泪痕点点,濡染了墨迹,他用一个圆圈起来,一旁写,“不好意思,老了老了还时常落泪”。
表舅在电话里激动得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明天要来我们的住地看我。我说应该我去拜望您。但他很坚持,说一定要来接我。然而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朝宾馆的大门张望数次,又在房间等候多时,也没见表舅来,便按找到的号码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一位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女士,也就是我的表舅妈,在电话里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懂原来表舅昨天因为太激动,心脏感觉不太好,今天一早去了医院。
我听后大吃一惊,这天上午便什么事也没干,守在电话旁等候表舅家的消息。直到中午,表舅亲自来了电话,我一颗心才算踏实。表舅说他是老毛病,不要紧,但医生不让到处走动,让我去他家,他就在板桥的和平公园门口等我。
于是那天中午,台湾女作家王女士把我送到出租车前,对司机说你一定要送到哟,我把你的车号都记在这里啦!
板桥离我们住的饭店有十多公里,车走了好一阵,司机说到了。和平公园门前,天色暗暗的,下着小雨,一些人打着伞进出,可我一眼就认准了表舅。那位微微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温和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有着跟我妈一样的宽额头、洁白的牙齿,我毫不犹豫地下车朝他走去。老人也毫不犹豫地迎上来,一把就握住了我的手,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快到我家去吧,就在这附近。
我听出他的话里仍然带着浓重的乡音,表舅是湖北巴东县宝塔河人,父亲很早去世,寡母做针线活供他读书,少年义气的他后来到武昌黄鹤楼下报名参了军。那次参军需要文化考试,他居榜上第三名,他把这个得意捎回了家乡,但从此却没了音讯。后来家人才辗转得到消息,说是表舅的军队去了台湾。两岸通航之后,表舅回过一次家乡,亲人们才知道他后来改行做了教师,成为一所国中的教导主任。因为在家乡曾与一位女子订婚,所以他结婚很晚,快四十岁才娶了一位高雄的护士,生了一儿一女。
我随表舅进了他的家门,他们刚从高雄搬到这边来,电话也都换了,难怪从前的电话打不通。舅妈是一位瘦小的妇人,用闽南语一个劲说你坐你坐,表舅的儿子正好也在家,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大学毕业才几年,文静而又明亮地笑着,说欢迎欢迎。我还未坐稳,表舅就忙乎着递来水果,说这是台湾的李子,很大很甜,你尝尝,这是莲雾,也很甜,你也尝尝……
舅妈沏来一壶乌龙茶,表舅给我倒在小杯子里,酽酽的,闻着就很香。可表舅倒茶的手抖得厉害,茶水几次泼洒出杯沿,我忙起身从他手里接过壶,说我自己来。表舅明白我的目光,怆然说道,前几年中了一次风,手也抖了,不听使唤,写出的字也不成样子,接到你的信,知道你要到台湾来,心里真高兴,可没法提笔回信。我听着,心里酸痛。
喝着茶聊天,聊得最多的是长江和宝塔河,他说从前坐船从巴东到武汉要走半个月,现在一两天就到了。我说还有更快的高速公路,只需几个小时就到了。他感慨地说是啊,家乡变化太大了,只是宝塔河上要再修一座小桥就好了,那条河平常时候水很浅,可一下大雨就凶猛得很,娃娃们要是去上学,回来是过不了河的,上次我回到家乡就想捐点钱让乡政府修座桥,这事我一直还没办。
我说您要下次回来,我去陪着您。他笑了起来,说那当然好。我拿出四幅湖北画家的山水画,画的正是长江三峡一带的风景,是我来台湾前特意请朋友给表舅画的。他们全家仔细地看着,议论个不停,表舅眼睛发亮地指点着画里的山峦,说我家就在那山里边嘛。
不知不觉,窗外的日光渐渐淡了下去,我不得不说我该走了。表舅的表情立刻变得慌张,说你就要走?不吃饭?全家人都跟着一番挽留,我说来的时候跟朋友们说好,晚饭前赶回饭店,要不然会让他们着急的。在依依不舍的道别中,表舅打着伞把我送到和平公园门前,雨比来的时候下得大了,他把伞的多半罩在我的头上,却不管自己打湿了半边身子。
到了街前,他给我叫了出租车,也朝司机叮嘱了一番,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说这是一支金笔,你不是写作吗?又递过一个信封,里面却是一叠台币,说这是你舅妈她们的规矩,凡是家里来的小辈人都有的,你要不收下她会生气的。但我还是把那个信封给他塞了回去。
可等到车开动之后,他却又从车窗塞了进来。我回过身,看和平公园门前表舅的身影一点点远去,就像一幅画,合着一阵阵酸痛刻在了我心底。
离开台北的那天,我在机场给表舅家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去很健康,这让我开心了许多。后来我把在表舅家拍的一些照片冲洗出来,然后寄给了他,但一直没有得到回信。我知道表舅中风的手已不再方便提笔写字,但我猜想,那些酷似他家乡的山水画以及我们相逢的照片,一定会给他带去很多欢乐。
而我常常是在看到“和平”两字时,就不由会想到台北板桥的和平公园,想到住在那里的亲人。尽管每当想起时,心里就会升起一阵阵酸痛,但我知道,那是因我们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