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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红楼 别有风流──简评《移步红楼》/胡一峰

2019-06-24 03:12:13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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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潇湘馆西厅的暖阁/书中图片

  据说,有人曾把《红楼梦》翻译成“红色房子裏的梦”,这真是暴殄天物,但是,《红楼梦》裏的房子确实别具一格。在“红学”兴盛的今天,这部经典之作的角角落落已被人研究了个遍,亭台楼阁自然也不例外。但是,为《红楼梦》裏的房子专闢一题,考订详尽、图纸复原,写成专著的似还未见,所幸有刘黎琼与黄云皓所著《移步红楼》,这本让人欣喜的书。

  如书中所言,红楼之中,处处是丰腴饱满的物质细节,而“所有细节中,对建筑和园林的耽溺和沉湎,是其中尤其丰赡、唯美、意味深长的,它远不只是现实的摹写和複製,也不只是演绎故事的背景和舞台,而已然成为《红楼梦》裏的重要角色,供十二钗驻足凝神,呼吸生长,也与她们一同歌哭悲欢。它的荣枯华衰,处处见证着繁华落尽的过场,参证着‘物是人非事事休’的道理,远比服饰和美食更有承载力,更浩瀚,更委屈,也更深邃。无限的‘意’,如白莲花,盛开在红楼建筑和园林烟波一般的‘境’中。”

  其实,这本书中所写,又不仅是建筑和园林,还包括房子裏的摆设、陈列。因而,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器物红楼”之书。在书中,作者没有把笔墨泼洒在活色生香的红楼人物身上,而是别开蹊径地凝视那些不声不响之物,探究建筑语言的“造境”之能,品析红楼器物的独到之美。

  按图索骥读红楼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即便持“自传说”者抑或死硬的“索隐派”,也无法将其完全坐实於某地。所有故事的发生地只能是曹公脑中。因此,红楼中的建筑也罢,器物也好,都是存在於红楼人物的眼中的。这些亭台楼阁、物件摆设的样貌,在人物的眼中、口中才渐渐清晰起来。本书作者显然深谙此节,故而选择以林黛玉视角下的贾府作为全书的开篇,渐次展开描述。

  说到底,《红楼梦》中最重要的建筑无非三处,即宁国府、荣国府和大观园。林黛玉进贾府是小心翼翼的。而林黛玉又是小家碧玉出身,这就决定了贾府在她眼中是陌生而新奇的。陌生代表着疏离,而新奇意味着探究。可想而知,在此种心情下看贾府一定是仔细而冷静的。作者循着林黛玉的脚步和目光,描绘了宁、荣二府的大体格局。两府都遵循“前堂后寝”的规制,宁国府相对简略,荣国府则繁複得多了。

  宁、荣二府的后半部分,后来合併改造成了大观园。书中对於大观园的复原,借用了贾宝玉和刘姥姥的视角。第一次是贾政在宝玉和众清客陪同下从大观园正门进入,经过翠嶂、沁芳亭、潇湘馆、稻香村、蘅芜苑、顾恩思义殿、沁芳闸、怡红院等园中主要建筑群,由於当时大观园尚未完全启用,缺乏“人气”,所以这一次主要是展现自然景观。但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曹雪芹在此设定了一场贾政“试才题对额”,也就是对宝玉的“现场考试”,宝玉既然受命给这些处所写对子、起名字,自然要描摹其外部样貌,还要分析其内蕴的人文意味。第二次则到了四十二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亲自带着“老闺密”遊园,一行人在潇湘馆小憩,在秋爽斋进餐,坐船观景,去蘅芜苑,至缀锦阁、藕香榭,又到栊翠庵品茶,最后刘姥姥还误入怡红院。此时,园中已经住进了宝玉和他的姐妹们,活泼的生活景象也就跃然纸上了。

  俗话说,一图胜过百言。文字可以描绘贾府的富丽堂皇,也可以刻画大观园的流光溢彩,但总无法给人直观的真实。《移步红楼》一书的妙处就在於根据《红楼梦》的文字,以地图或图纸的方式复原了宁国府、荣国府和大观园。书的作者之一黄云皓是国家一级註册建筑师。书中的《宁国府建大观园前总体布局示意图和平面图》、《荣国府建大观园前布局示意图和平面图》、《贾府建大观园后平面图》清晰地展现出了贾府的宏观布局和建筑设计理路。

  书裏有价值的图还不止於此。在书的“附录:图解红楼”中,收录了作者绘製的八张路线图,分别是对应第三回内容的《林黛玉抛父进京路线图》、第七回的《送宫花贾琏戏熙凤路线图》、第十八回的《荣国府归省庆元宵路线图》、第五十三回的《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路线图》、第十七回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路线图》、第四十回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路线图》、第四十九回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路线图》,以及第七十四回的《惑奸馋抄检大观园路线图》。读过红楼的人都知道,这些“路线”,正是煌煌红楼的叙事线索。而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列出这些图的名称,目的是想表达一种感受:当我捧读此书,看到这些平面图以及路线图时,多年以来读红楼积累的记忆突然被以另一种方式激活了,原先那些在脑中飘忽不定的人物、错综交织的故事,也忽然有了自己的位置,都悄悄地安放下来,变得井井有条。古人说,左图右史。我想,再读红楼时,手边放上这些图,一定会有新的体悟。

  斯人也,而有斯居也

  《移步红楼》中还介绍了几所典型的房子,以及它们的主人贾母、凤姐、秦可卿、林黛玉、探春、迎春、惜春、李纨、宝钗、元春、妙玉、宝玉、湘云。而且,作者力图把房子主人的性格和命运,与房子的建筑特色勾连起来,形成了一种互文性。譬如,贾母这位威严而睿智的老人,居住的就是一所“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有格局,讲气派,重传统,庭院方阔舒展,尺度合宜,规制严整,一应俱全”,自成一个小天地,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在外。凤姐的院子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堂屋挂的是猩红的毡帘,屋子裏熏着香,满屋子金光闪闪。

  黛玉住的潇湘馆,“隐在一片没遮拦的绿色裏,而且毫无争议地,成为这好大一块绿的核心。”作者发现,这座潇湘馆“安谧、孤迥,任谁也侵犯不得”,“大观园中,潇湘馆就以这样遗世而独立的姿态最先出现”。这座小姐的繡房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像繡房,而如一座上等的书房。其实,这也是黛玉的精神气质不同於一般女子之处。如作者所言,“黛玉更多的精神,都用在读书写诗上了,这是她保持精神独立、高洁的重要缘由。阅读和写诗,使她从内心裏剖析和看清自己,从而坚守自己。”潇湘馆的色调是冷的,一如黛玉。因此,作者认为,潇湘馆是林黛玉的另一个“物质性存在”,黛玉无限丰富的内心都可於潇湘馆中寻找到线索,潇湘馆也使黛玉的品格和情操得以具像化。

  与之相对照的是蘅芜苑。步入大门,“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裏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作者认为,这正是喻示房子主人薛宝钗的性格:藏愚、守拙。从建筑的角度来看,蘅芜苑的规格是很高的,而且遍栽奇花异草,处处流露出“贵族气派”。更需要注意的是内部陈设,雪洞一般,十分樸素,大片的白墙,衬得房中分外空旷,宝钗讨厌“玩物丧志”,是个傢具陈设方面的极简主义者,不允许让奢靡的东西扰乱心神。

  当然还有全部故事的重头戏怡红院。“一入院门,两边是遊廊婉转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阔大叶脉,鲜绿肥厚,有玉的光泽;再远几棵松树,两隻仙鹤在树下閒在剔翎,令人有出尘之想。另一边则是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绿,葩吐丹砂,唤作‘女儿棠’”。居室之内的装饰,则是一种“大汗淋漓,呼呼直喘”的富贵,闪得人头昏眼花。而且,怡红院又是花最多的所在。月洞门外是碧桃花林,篱笆下是玫瑰花丛,院子裏有芭蕉和海棠,还有各式各样的盆栽之花。而且,在后院的水池裏,还养着绿头鸭、鸳鸯等宠物。这实在是个温柔乡,如它的暖男主人一样。

  以目为步再赏经典

  《移步红楼》作者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室外,除了对房屋的宏观描绘外,还深入建筑肌理和居室之内。周汝昌说:“大观园的主脉与‘灵魂’是一条婉若游龙的‘沁芳溪’。亭、桥、泉、闸,皆以此二字为名,可为明证。一切景观,依溪为境”,“大观园的一切池、台、馆、泉、石、林、塘,皆以沁芳溪为大脉络而盘旋布置”。书中对大观园的水系作了一番探源导流的工作,推断出水源头是从会芳园北墙角引来的一股活水,这股水被引到大观园东北角的沁芳闸桥处,通过闸口提升水位,再从东北向西流,经过正殿、蘅芜苑附近的萝岗石洞,折向稻香村,从这裏分出一股水流,这股支流流到西南方向,主脉则继续向南流经紫菱洲、蓼溆,穿过沁芳桥东与支流会合。支流则向东南流经芦雪庵、藕香榭、秋爽斋,注为荇叶、柳叶两渚,南流穿山石经怡红院外与主脉合流,从园东南出园。这样一幅大观园水系总图,让我们对这座萦绕中国文人心头数百年的园子有了新的理解。

  书的另一看点则是关於“门”的叙述。“《红楼梦》裏有重重的门,院落屋宇的正门、前门、后门、旁门、侧门,每一道门都通向一个隐秘幽微的所在,打开一道门,就会揭开一段委曲的故事和心事。”这话非知红楼者不能道也。门,在红楼中是一种别具意味的存在。宝玉的“秋容浅淡映重门”,黛玉的“半捲湘帘半掩门”,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各个不同,喻示着不同的人生故事。如书中所言:“门是欲望的,开门是征服,是要揭开未知;关门是受挫,是退缩和躲避,门裏夹着个黯然销魂的背影。”与门相关的,还有“帘”,红楼裏有湘帘、珠帘、繡帘、软帘、猩猩毡帘、黑漆竹帘等等,在打帘子、摔帘子、掀帘子、甩帘子、捲帘子、放帘子、挂帘子之中,宴宾客、起高楼,楼塌了,多少故事,作了烟云,留给后人唏嘘不已。从这个意义上说,《移步红楼》不仅是在书中款步而行,而是启发读者以目为步,移转阅读视角再赏红楼。

  作为一部有趣又严谨的书,《移步红楼》给人以许多新的知识和感受。但多少还有些遗憾,首先是器物的历史考证内容不多,譬如书中讲到,荣禧堂的摆设,为《红楼梦》作者生活在清代前期提供了力证,但语焉不详,其实从这裏入手,可以为建筑学的红楼研究介入传统红学提供了很好的接口。另外,书中对建筑和器物形制的探究少了些。比如,那句只有两个石狮子乾淨的名言,脍炙人口。石狮子虽然常见,但模样、规制各有不同。每读红楼,就很想知道这唯二乾淨的石狮子到底长什麼样。再如,大观园既然是个女儿国,便少不了胭脂花粉,诸钗纵然天生丽质,但也用不少化妆品,而清代的化妆品产业已颇可观,那麼,小姐们梳妆台上摆的都是谁家的产品,“色号”若何?也是极有意思的课题。作为读者,此类诉求或许有苛求之嫌。不过,器物之学浩瀚无边,器物之美,令人遐想无穷。《移步红楼》一书固未穷尽也不可能穷尽,但确实给我们提供了读红的另一种视角,也让我们看到了别样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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