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先生是著名的诗人,也是古文字和文化的研究者。《白鱼解字》是他多年研究汉字的心得,分140篇,每篇讲解数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鄙人自幼喜学认字,到中年才想起应该认个清楚明白,便读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兼攻金文和甲骨文”,为了同大家分享认字的快乐,他伏案三年,写成此书。
《白鱼解字》不分章节,每篇各有简短标题,自成一文。流沙河的文字乾淨、隽永,十分耐读。我们不妨把这本书当作“枕边书”或“旅途书”,有空閒时随手翻开,读上三两篇,既增长知识,又齿颊留香。当然,通读全书仍可领悟作者谋篇布局的心思。头一篇为《一二三最古老》,末一篇为《家庭成员与考老》,中间100多篇,大体按数字、天象、山川、水火、草木、饮食、人体、家庭等组成若干板块,每一板块从较简单的字讲起,延伸到相关的字。比如“木”,有《从木与非从木》《人与木的互动》《劈柴与锓板》《桑树构树漆树》《从根部到枝端》等诸篇。这样的编排符合古人造字的逻辑,也符合今人识字的逻辑,而且把字的解读与对历史、社会的认知联繫了起来。
文字裏的“借贷”
书中对文字间的借贷关係作了较详细的讲解。比如,多篇谈到“jiu”音字。首先是“臼”。流沙河说,古代农耕社会,村中最老的器具要数公用的大石臼。此物重达数百斤,一旦凿成,供大家公用,起码能用数百年。这大概是先民最常见的古物了,於是被用来形容历史很长的东西,说到古物时就说很“臼”。后来大概觉得不妥,便用“久”字取代“臼”,“很臼”也就成了“很久”。但“久”本是治病之“灸”。“久”字形如低头佝背之人,那一点表示腿后烧着艾柱。因为“久”被借去替代“臼”表示时间了,不得已加了把“火”,成了“灸”。
先民嫌某物不够新鲜时,也拿村裏古老的大石臼说事儿:“很臼”。后来也觉不妥,乃以“旧”代之。而“旧”本是鸟名,即鸱鸺,头长毛角,猫头鹰属。看“旧”的字形,上面的“草花头”其实不是“草”,而是鸱鸺的毛角。原来,“旧”和“久”都是被“臼”借来的,只是一借不还,才成了现在的样子。书中还说到了“舅”。人类历史从母系社会发展到父系社会。子女把母亲出嫁之前的家叫作“旧家”,母亲的兄弟叫作“旧父”,写作“舅父”,“舅”字是男子头上顶着石臼,如果想到臼和旧的借贷关係,就容易理解了。如此看来,民间的歇后语“外甥打灯笼─照旧”,或许无意间洩露了这段往事。
不要忘了来路
文字是文化的密码,保存着人类的远古记忆。《白鱼解字》也对此作了发掘,读后让人恍然大悟。比如,书中多次谈到“它”。“它”和“虫”本为一字,字形都如蛇之头部。在“蛇”字出现之前,“它”指的就是长虫,读音也不是“ta”,而是“she”。《说文解字》裏说:“它,虫也。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上古之民居於草莽之间,而毒蛇最喜隐匿其中,古人很怕被蛇袭击,见面时就会小心翼翼地问:没蛇吧?甲骨文的“它”有四种写法,都是头为三角形的毒蛇模样,有的还在蛇头上加一个脚的形状,大概是提醒人们踩蛇后果极为严重。现代人见面打招呼还会说“没啥吧”,这个“sha”即从“she”承续而来。
有的时候,文字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音却被保留下来,成了祖国各地的方言。《白鱼解字》常以方言辅助揭示文字演变源流。比如“汰”字,书中说,“汰字从水大声,右边本来是大。大古音tai,所以后人又造了个太,汏就成汰了。”“今人所云太好、太坏、太热、太鹹、太平、太古、太子、太空、太阳、太学,本应该用大字而音tai。例如成都古寺,本名大慈,建於唐代,老成都皆呼tai慈寺,读的正是大的古音。幼时国文老师讲解四书,‘大学之道’读作‘太学之导’,亦古音也。今人说话,不必满口古音,但须知有古音存在,以利训诂。”读“大”作“太”,至今如此。多年前笔者第一次到湘西时,曾发现当地人说北京大学就是“北京tai学”。可见,过去并没有离开,依然停留在我们的生活裏,只待有心人去发现。搞明白文字裏的奥秘,让我们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裏来的,尤其是不要忘却我们与自然的紧密关係,毕竟,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孩子。
人情的岁月流变
《白鱼解字》是一本知识之书,但渗透着作者关於社会和人生的哲理思考。有的篇章思想性颇强,虽然点到为止,却有杂文气息。比如解读“燎”字时。流沙河先解释字的由来:古人夜晚宫廷大会,广设庭燎。《毛传》说,庭燎即为大烛。庭燎的做法是把扒了皮的麻杆捆紮成巨柱,用麻布和桦皮包裹,灌入油脂,做成大烛,插架点燃,放在庭中、门前等,用於照明。小烛也是一样,只是个头小些,手执即可。大烛需要人看守,小烛需要人举着,因此宫中就有一些专门从事这个工种之人,称之为“僚”。可见,“僚”字最初是僕役,地位不高。讲完这个知识点,他笔锋一转,劃了重点:“后来的僚紧跟官长,连称官僚,还要主义,就渐渐神气起来,浑忘当年守燎举烛火烤烟熏之苦了。”
再如,“益”字下面的“皿”像碗形,高脚,侈口。水横在碗上,正是一碗汤。而汤也是膳食之外的添益,故“益”有丰饶增添之意。《说文解字》以饶训益,学问长进,叫进益,好处增多,就是有益。如果“益”字再加水旁,成了“溢”,好事变坏事,江河横溢,反成了危害。有人说,读懂一个字,就认识了一部文化史。书中有一篇《进餐的慢镜头》讲了和进餐有关的三个字。其中,“就”的意思是来进餐,这个字的甲骨文、篆文、金文都一样,人在食物的旁边站着。等到人坐下了,就成了“即”,比“就”更进一层,开始吃了。吃完之后,转过身去,又成了“既”,这个字最初表示吃完了饭,后泛指一个阶段终了。再如找工作,粤语的“揾食”,也即“找饭碗”,甲骨文的“宁”是大碗内一颗心,可见有了饭碗,心裏就安宁了,而“安”是家裏有了女人。怪不得流沙河感叹道,“食色两个字,却是民生第一功。”
掩卷而思,《白鱼解字》带给我们的,不止文化史,更是人情和人心的岁月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