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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几曾看/一鳞一焰,皆有温度\葛 亮

2021-02-15 04:24:0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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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葛亮最新小说《瓦猫》,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

  编者按:

  “匠人精神”是近年来社会各界热议的话题。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作家葛亮的最新小说《瓦猫》,亦事关手艺。三篇小说涉及古籍修复师、理髮师以及陶艺师三个匠种,空间跨越三城三地,南京、香港、昆明,时间跨度则从当代溯至西南联大时期。作为统领全书的书名,“瓦猫”不仅代表了一种美好的愿景,是庇佑匠人、呵护生命的神兽,更触及匠人的根本──吾随物性,以手摹心。

  打算写关於手艺人的小说,是久前的事了。

  与这个人群相关的,民间常说,艺不压身。学会了,便是长在了身上,是后天附着,却也就此与生命一体浑然。

  谈及手艺,最初印象,大约是外公家裏一隻锡製的茶叶盒,上面雕刻游龙戏凤,久了,泛了暗沉的颜色。外公说是以前经商时,一个南洋商人的赠与。我记事时还在用,春天搁进去明前的龙井茶,到中秋泡出来还是一杯新绿。少年时,大约不会关注其中技术的意义,但仍记得那镌刻的细緻。龙鬚跃然,凤尾亦摇曳如生。后来,这隻茶叶盒不知去向。外公每每喝茶,会叹息,说时下所谓真空包装,其实是将茶“养死了”。在他看来,茶叶与人一般,也需要呼吸。这茶叶罐便如皮肤,看似容器,实则接寒暑於无间。一鳞一焰,皆有温度。而今机器所製,如何比得上手工的意义。

  民间的真精神

  数年前写《北鸢》,书名源自曹雪芹的《废艺斋集稿》中一章──《南鹞北鸢考工志》。这一番遇见,也是机缘。不类《红楼梦》的洋洋大观,《废艺》是曹氏散逸的作品,得见天日十分偶然。据马祥泽先生回忆,这既是中日文化间的一段流转,但也终於有残卷难全的遗憾。我感兴趣,曹雪芹何以致力於此书。其在《考工志》序言末尾云:“以集前人之成。实欲举一反三,而启后学之思。乃详查起放之理,细究紮糊之法,胪列分类之旨,缕陈彩绘之要。彙集成篇,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说得透彻,教的是製风筝之法,目的是对弱者的给养。由是观,这首先这是一本“入世”之书。由紮、糊、绘、放“四艺”而起,纵横金石、编织、印染、烹调、园林等数项技能。其身体力行,每卷各释一种谋生之艺,并附有详细图解及深入浅出、便於记诵的歌诀。其二,这亦是“济世”之书,《蔽芾馆鉴金石印章集》一章,“蔽芾”谐为弼废。此书创作之初,有一段佳话,缘由于景廉戎马致残而潦倒,求助其友曹霑,曹氏并未直接接济,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故作此书,教残疾者“自养”之道,寓艺於义。

  由此,写了《北鸢》中的龙师傅,便是紮风筝的匠人。失意之时,卢家睦给他“四声坊”一方天地,他便还了他一生承诺。“这风筝一岁一隻,话都在裏头了。”其三世薪传,将这承诺也传递了下去。

  “匠”字的根本,多半关乎传承抑或持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韩愈在《师说》中批评所谓“君子”轻薄相师之道,犹不及“百工”。匠人“师承”之责,普遍看来,无非生计使然。但就其底裏,却是民间的真精神。当下,这坚守或出於无意识,几近本能。时代日新月异,他们的手艺及传统,看似走向式微。曹氏以“废艺”论之,几近成谶。淡出了我们的生活,若不溯源,甚至不为人所知。教学相长的脉络,自不可浩浩汤汤,但仍有一脉涓流,源源而不绝。

  “故物”遇“良工”

  写《书匠》篇,是因为先祖父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得以了解“古籍修复师”这一行业。“整旧如旧”是他们工作的原则。这是一群活在旧时光裏的人,也便让他们经手的书作,回到该去的断代中去。书的“尊严”,亦是他们的尊严。所写的两个修复师,有不同的学养、承传与渊源,代表着中西两种不同的文化脉络,而殊途同归。“不遇良工,宁存故物”,是藏书者与修书人之间最大的默契。一切的留存与等待,都是岁月中几经轮迴的刻痕。连同他们生命裏的那一点倔强,亦休戚相关。

  《飞髮》与《瓦猫》,发生於岭南和西南的背景。因为在地,则多了与空间长久的休戚与共。这其中有器物的参与,是人存在过的凭证。或者说,经历了磨砺与淘洗,更见匠与时代之间胶着的坚固。他们的命运,交织与成全於历史,也受制於那一点盼望与落寞。他们是这时代的理想主义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走访匠人,於不同的行业,去了解他们手艺和背后的故事。他们多半樸讷,不善言辞。或许也便是这一点“拙”,建造了和尘世喧嚣间的一线壁垒。只有谈及自己的手艺,他们会焕发光彩,因来自热爱。他们亦不甚关心,如何被这世界看待。时代淘洗后,他们感怀仍有一方天地得以留存。自己经手而成的物件,是曾过往於这世界最好的宣示。

  事关萨米文化的人类学著作《知识与手工艺品:人与物》,作者史文森(Tom G.Svensson)有云,“传承谱系中,对於‘叙述’意义的彰显,将使‘物’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代言者。”换言之,“故物”与“良工”,作为相互成全的一体两面,因经年的讲述终抵达彼此。辛波斯卡的诗歌中,是物对时间的战胜;而匠人所以造物,则是对时间的信任。

  如今屋脊上踞守的瓦猫,经历了火炼、风化,是以静制动的根本。时移势易后,苍青覆苔的颜色之下,尚余当年来自手的温度。因其内裏魂魄,属上古神兽,便又有了庇佑的意义。匠人们眼中,其如界碑,看得见莽莽过去,亦连结着无尽未来。这一点信念,为强大之根本,便甘心晨鐘暮鼓,兀兀穷年。

(原文标题为“物是”;文中小题为编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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