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邵栋著《空气吉他》，中信出版集团，二○二二年八月。

　　来到香港正好十个年头，初来时的兴奋好奇如今还依然记得，那时的夏天满大街还是伦敦奥运会的资讯，热带植物在暖风中微微摆动，而我带着一个行李箱，一路上山，入住了龙华街新落成的香港大学学生宿舍，面对着半山的墓地，整整吸了一年的甲醛……

　　《空气吉他》（编者注：吉他，guitar，港澳称结他）的写作跨越了几乎十年，回看这本小说也是回望自己理解文学的历程，回看香港和自己的变化。在这十年中，我读完了学位，找到了工作，用还不纯熟的粤语给大学生上课，也期待他们校正我那些发音的瑕疵。我更多的了解了香港与香港人的同时，也愈加明白变化是人生的常态：家人一年年老去，故乡日新月异之中，也仿佛再难寻回过去的痕迹。如是，写作仿佛构成了留住故乡记忆的方式，也是记录自己在香港观察与成长的经验。

　　永远生活在别处

　　犹记得有次在九龙坐的士与司机閒聊，司机问我来香港多久了家在哪儿，我都一一作答。他又问，你现在在香港工作，那多久回去一次呢？我说，过年的时候回去。他便转过头来和我说，我懂了，就是和内地的那种农民工差不多对吧？我说，是是是，师傅你总结得太好了。这段对话似乎提醒了我，作为现代都市成员中那种不可摆脱的异乡人身份，永远生活在别处，工作性质的不同并不会影响这一本质。

　　在香港和江南故乡之间，常让人犹豫自己的身份，也曾叩问，是不是不够香港，却始终记得一位学院前辈和我说，香港不止是个本地化的城市，也是一个国际化的城市呀。既不在此，又不在彼，可以有多重身份，又可以什么都不是，这可能是香港教会我的武功心法。

　　假装手里有吉他

　　《空气吉他》题名有两个意思，首先，“空气吉他”就是不会弹吉他的人假装手里有吉他，随着音乐而摇摆，正如我可能并不会写小说，这本书是在假装写小说而已；其次，假装和谎言似乎成为现代人生活的症候群，在日常生活中，个个都在社交媒体上虚构自己的生活，修饰自己的容颜，管理自己的印象，删除自己的记忆，这些文学化的技巧，恰是写实的源泉。

　　我的本职工作是做文学研究，教书写论文。这部小说集中的九篇小说大多写作于我工作的间隙，作为高压学术思维的调节。学术讲究逻辑，讲究证据与说理。然而文学研究有时也有一种困境，当读者／学者无法与作者会心时，再好的逻辑与研究素材，可能都会走偏了方向。在我看来，文学是一种直接的到达，它必然描述一些难以描述之物，若文学可以被逻辑语言精准描述，那这种文学并没有存在的必要。文学就像空气那样，原是不可被拿捏的。文学写作，在一定意义上是我在完成一些日常经验无法到达的领域，一种超越性的尝试。

　　同时，我们也正生活在一个二手经验的世界里，我们很容易发现这样的人：被恋爱综艺“甜到”，为偶像的吻戏萌发醋意，沉溺于言情故事，为与自己无关的集体感到骄傲或愤怒。午夜时分，无数人躺在床上刷着相同的手机程式，了解遥远的从未听说过的明星男女的八卦新闻。日常经验是无趣的，所以我们需要二手的，他人的奇遇。我想，这可能是现代的困境，也是现代的妙处，我的小说大多数取材都来自这样的二手经验：比如《钻石山》当中骨灰钻戒的知识，就来自于坐小巴经过西九龙时看到的一个广告牌；《泊凫》故事的起源是，一个港大的师姐，抱怨总是收不到邮局的信；《鹦鹉》的写作灵感，则源于“江歌案”的猜想……

　　某种意义上，二手经验构成了我们的大部分生活认知，连做菜都可以看YouTube和小红书，与此同时，而我们也在制造大量的二手经验，甚至是误导性的二手经验予他人。譬如，明明吃了一家米芝莲餐厅很不值，但还会在社交媒体上夸赞就餐体验甚佳；明明生活一团糟，还在网上分享自己的人生经验。网络和虚拟生活为我们创造极大便利的同时，也为我们制造了更多撒谎伪装的可能。

　　我本身并不十分喜欢张爱玲，但却十分佩服她的一篇叫做《封锁》的小说。小说描绘了封锁阶段一辆电车上，陌生男女来得快又去得快的爱情。作者对于虚拟关系的描绘，对于都市人面具下的真情，谎言中的默契有着非常动人的描述。因此可以说，张爱玲在上个世纪就预言了我们当代生活中的荒谬，以及荒谬中的爱情生活。孤独的人在城市中对于虚拟生活的依赖，构成了生活本身。而这也是我想在小说中书写二手经验的重要原因。

　　“反认他乡是故乡”

　　自然，除了二手经验，也有一手经验。小说集中有几篇和家乡有关的篇目与我有着特别的意义，尤其疫情期间，更有北望神州之感。《江南商场》、《走马灯》、《沙镇》都和我生活过的地方有关，而故乡在我生长的年代，经历了剧烈的现代化的过程，小时候还能看到的计划经济时代的尾声：粮店，饭票等，在无数高楼与城市改造中，变成了历史文物。而每次归乡，都想起杜甫的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老房子被拆除，小学被拆除，中学被拆除，儿时的记忆在暑气中化为了海市蜃楼。而现实的另一面却是“反认他乡是故乡”，录影带里的香港，夜市里的香港，耳机里的香港，如今却在我寓居岭南的十年里一一寻回。从过去到现在，我将故乡与香港，神州与世界缓缓道来：有逃避现实的幻想旅程，也有社会底层的个人奋斗，有香港本地背景的鬼故事，也有发生在台北的离奇命案。我以虚妄的姿态为你虚构九个空气故事，也愿与读者一起寻找那些秘密的会心时刻，踏上不存在的旅途。

　　（文中小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