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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以鬯先生邂逅才子佳人──《不是诗的诗》修订新版编後记\东瑞

2018-07-29 03: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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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六十年代某一天,刘以鬯先生正在赶稿,中途搁笔,下楼,突然发现满街都是古人,有人正向他打招呼,一看,居然是张珙(即张生,字君瑞)和崔莺莺。刘先生大喜道,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倒自己从《西厢记》走出来!我要以你们的爱情故事写诗体小说。不知意下如何?张生莺莺不约而同地咯咯笑道,好啊!不过这还得问问我们的老闆王实甫(作者)。刘先生有点失望,如何找到六百多年前的王老先生?正苦恼当儿,张生莺莺已经失去影踪,留下一串不绝的笑声。

  次日,刘以鬯先生又在人行道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唤他“刘昌年”,大为惊愕。左右寻觅声音来处,但见路旁一家茶馆坐着一位老者,手上抓着一本《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正向他招手。刘先生知道他就是“六才子书”、著名杂剧《西厢记》的作者王实甫了,大步跨入茶馆。王实甫说,他们已经转告我了,您老想改编《西厢记》,儘管放心拿去新编就是了。我编写《西厢记》也参考过唐代元稹写的《会真记》(即《莺莺传》)、宋代赵令时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人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等多种版本,哪裏有什麼版权问题!刘先生打揖致谢,那我就大胆改编了!

  以上是我杜撰的想像文字,企图以刘以鬯先生如何与六百多年前的《西厢记》人物和作者邂逅、交会的情景,交代一下《寺内》创作的来龙去脉。王家卫导演在《对倒》写真集前言说:“一本一九七二年发表的小说,一部二○○○年上映的电影,交错成一个一九六○年代故事”;电影傻子黄国兆遇到文学才子刘以鬯,拍摄了亏蚀的《酒徒》电影;当刘先生邂逅了才子佳人张生和莺莺,就有了与编剧者王实甫作了跨越六百多年时空的对话,不然今天我们就无法读到精彩纷呈、大胆开放、充满新颖创意的《寺内》。

  读刘先生用小说写的长诗《寺内》,虽然未必要像专家那样先研读《西厢记》(原作长达七万字),不过了解一下元代名剧《西厢记》的大致剧情还是必要的。据资料统计,明清两代出现的各种改编本、模仿本至少有二十七家,五十至六十年代,京剧、评剧、崑曲、越剧、豫剧、秦腔、琼剧、川剧、桂剧、赣剧等都有上演的改编本,电影、电视剧也出现了几齣,其名气如日中天。这是刘先生看中它的原因,此其一。其二,《西厢记》人物形象鲜明、性格突出、情节丰富、高潮迭起,男女青年追求自由爱情、反封建的主题富於积极意义,这又是刘先生选择改编它的另一个重要条件。《西厢记》大致情节是:书生张生在相国寺遇见名门望族出身的才貌双绝的崔莺莺,心生倾慕,然其父崔相国生前早就将她许配给郑尚书的儿子郑桓;此其时也,叛将孙飞虎率领大军围困普救寺,欲强索莺莺为压寨夫人,崔母下诺能解困者将小女许与他,张生借助友人力量解围,崔母竟然又赖婚,令张生思念成疾,莺莺着急万分。幸有莺莺的丫鬟红娘从中穿针引线,热心协助,让他们成功幽会。崔母又生一计,要张生上京考试,中状元方可成婚,最後有情人终成眷属。《西厢记》影响深远,它首次细腻地描述了古代男女追求爱情的心理,也描述了他们大胆的性爱心理,成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典範,其中的红娘角色也颇为成功,自《西厢记》始,“红娘”二字遂成为“媒人”的代名词。

  刘以鬯先生的《寺内》是他的故事新编系列裏最长、也费力最多的一部。究竟做了哪些创意的改变呢?第一是文体上的大改变,成为中外文坛独一无二的两栖文体:既是诗体小说,又是小说体的诗。他提及这部《寺内》时,几次都不同。在《“娱乐他人”和“娱乐自己”》他说:“我尝试用诗的语言写中篇小说《寺内》。”在《不是诗的诗.序》裏他则说:“诗体小说是用诗的形式写成的小说,我写《寺内》用小说的形式写诗。”这就将王实甫《西厢记》的剧本形式彻底颠覆和改造;第二,原作蜚声中外,五本二十一折,结构气派都够完整宏大。刘以鬯的《寺内》写了十二卷,近三万字,堪称气魄浩大、情感充沛、意境优美的爱情抒情诗,又是节奏感和剧力均双赢、文字创意十足的诗意盎然的小说,将古酒装进了晶莹珍贵的新瓶裏,光芒四射,堪称相得益彰;其三,《西厢记》用宾白、说唱、白描的方式将崔莺莺和张生的爱情心理和性爱心理描绘得细腻而大胆,刘先生的《寺内》裏的人物处处有诗意的性暗示和性幻想,他运用了弗洛伊德的性学理论,不但将张生和崔莺莺青春期的性觉醒、性兴趣写得自然而美好,而且也描述了崔母的性梦境;第四,刘先生在《寺内》的现代化的诗意文字,其浓度和密度,在刘先生的实验小说中,可以说空前绝後,少见那样精益求精的,李维陵甚至认为“有点刻画过分”、比较“雕琢”。当然,我们也要禁不住讚叹,《寺内》文字之美、意境、情景、意象、现代诗句法的融合运用,令小说现场感、画面感、电影感一时无两,读之令人叹为观止!刘先生认为“如果我採用的表现方法确实没有人用过的话,我会将这篇小说看做一次值得重视的实验。”(见《“娱乐他人”和“娱乐自己”》)。《寺内》收进一九七七年台湾幼狮文化公司期刊部的版本,又在二○○一年九月收进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出版的《不是诗的诗》一书中,可见作者对该小说的极度重视。

  文字至此,还只是论及《寺内》一篇,未说及《不是诗的诗》全貌。这是因为该书的页面,《寺内》几乎居半,而且排末,成为压卷之作,应该多置喙几句。《不是诗的诗》全书连序算共收十六篇,初版於二○○一年九月,估计由於属於“阳春白雪”的“娱乐自己”的作品,销行比较慢,断版了一些时日,迟至今日才再版。虽然出版不能一纸风行,我们有理由再版。理由是:这是一本重要性不逊色於幼狮那版本的自选集,刘先生将对八种文学体裁“创意改革”的比较成功的作品尽数选收在此。计有序、评论、文学批评、散文、独幕剧、微型小说、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他选这十六篇文章,受到J.M.柯恩一句话的启发,那是“诗是使文学继续生存的希望”。因此,“诗”意元素统一地流动在十六篇文体不同的作品的字裏行间。刘先生以诗写书序(《序》),将自然界的文学春雨和政论意识流巧妙互相穿插(《春雨》),以感性的文字为台湾林耀德写书评(《读林耀德的诗》);刘先生试图用文字为颜料画一幅抽象画(《这是一幅用文字描绘的抽象画》),试图探讨曹雪芹和高鹗与《红楼梦》的关係(《他的梦和他的梦》);刘先生以非常简洁的笔触写企图靠遊戏获得财富而愿望破灭的浪蕩汉的眼目所见和心理活动(《遊戏》),写渡轮和乘客一次机缘(《渡轮》);刘先生写没有戏、对白完全不“对”的独幕剧(《交谈》),将草船借箭的大场面浓缩在几行诗内(《借箭》),写了一个副刊编辑的种种文学幻想与现实环境的衝突(《副刊编辑的白日梦》):刘先生将一个出售旧西书摊主的内心火热慾望的意识流写得逼真(《雾裏街灯与成熟》),描述了在人性衝突和人格分裂下香港这个冒险家“乐园”、“天堂”和“地狱”的双重性(《在乐园裏》);刘先生写了有妇之夫如何被慾念操控(《黑白蝴蝶》);《白蛇传》另有一种演绎(《蛇》),曹雪芹在冬夜如何穷困潦倒(《除夕》)。而最後的《寺内》已经在上文裏分析过了。这十六篇作品,与众不同的是以诗情文字贯穿始终,有的还不下标点。值得我们好好欣赏。

  《不是诗的诗》十七年後再版,修订了一些错字,增加了刘先生写於二○○二年的《“娱乐他人”和“娱乐自己”》(原收在《我怎样写作》,2002年1月),附录上本《编後记》,算是对不久前逝世的刘先生的一份纪念。

  .东瑞

  香港作家,出版人。代表作有《雪夜翻墙说爱你》、《暗角》、《迷城》、《小站》、《转角照相馆》、《落番长歌》等一百三十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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