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软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接近足下……”卫斯理学院，校门旁，小丘上，是冰心住过的Beebe Hall，她译为“闭璧楼”。下得草木掩映的石阶，一边猜想冰心当年从闭璧楼步行到湖边的情景。九十四年过去，人逝物非，可是，从灯火楼台到清波数顷，大致方向是不会变的。几十公里外的瓦尔登湖畔有条Thoreau-Emerson Amble，就是今人猜测梭罗在湖边和艾默生在康科特的家之间往返时走的路线，在近年新修出来的。

　　行不出五分鐘，已遥见不远处一片盈盈湖蓝。走得近些，再近些。“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我亲爱的人都不在这裏，便只有她—海的女儿，能安慰我了。”Lake Waban，因此以“慰冰湖”知名。踏着青草，缓缓走下斜坡，湖四围是树丛和灌木，面临斜坡一带却豁然开朗，两羽轻舟正从宝石蓝的湖面蕩起一排排波纹。虽是初见，却似重逢，这就是我二十年来神往的慰冰湖。初识慰冰湖是在中学时代的北京，和它隔着一个大洋外加一个大陆，还隔着书页上的字和几十年的光阴，可是依旧迷上了慰冰湖。“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就是我现在脚下的青青的草坡吧？“悄然坐在湖岸上……四围红叶中，四面水声裏，我要开始写信给我久违的小朋友。”二十年前，我也是冰心的“小朋友”之一，现在来此地回访她了。

　　鸿蒙初辟少年时，刚从身边的人事投眼世界，刚从故事书、漫画中超脱出来，发现文学和文字的美。也正是在那时读到了冰心，她的慰冰湖。原来文字可以如此玲珑，比喻可以如此精妙：“每日黄昏的遊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桨。”感知又可以如此强烈：“今日黄昏时，窗外的慰冰湖，银海一般的闪烁，意态何等清寒？秋风中的枯枝，丛立在湖岸上，何等疏远？”这样的文字，不知回味过几千几百度。默默记诵时，遥想当年湖畔伊人，秋风中、水声裏、病榻上，一字一行写下这些清丽的文字，几十年后，隔着重重山水，依旧晶莹动人。我的观察力、感悟性，也随之扩展到大自然和内心世界。不过，当时流连的多半是情思和字句，真正与冰心同感慰冰湖所慰藉的“乡愁”，则是若干年后，在同她差不多的年纪，同样从上海出发，越过大洋，来到此岸留学之后了。“去国之前，文字多於情绪；去国以后，情绪多於文字。”直到那时，我才从她的一个“小朋友”，变成彷彿可以相隔时空而深谈的成年人。

　　想来，我的生命中不乏湖水。颐和园的昆明湖，北京大学的未名湖，还有圆明园裏的几个湖，都近在比邻。可印象中，幼年、少年时的我，从未对它们寄讬过什麼深情。未名湖和昆明湖就是冬天滑冰遊玩之处，和邻居小男孩手提冰鞋，走走就到了。中学之后，慢慢领略了昆明湖的好处：近依万寿山，缀有十七孔桥、玉带桥、湖心岛，襟以长廊、垂柳，又借远处玉泉山、西山绵延苍茫的绿意。只是皇家园林的宏富和匠心，遊人如织，纵使近在比邻，也从未将它看作可以相依相诉的朋友。

　　到本地的湖畔静坐一刻，散步片刻，与之相对相望，是来异乡以后的习惯。早年的冰心、闻一多，近些的余光中，在美留学、工作期间的文字都充满了乡愁。是啊，忽然独处家国万里的异乡，言语、习俗、人事迥异，又是多愁善感的青年，难免感时恨别，溅泪惊心。然而这种情感，要麼无处可诉，要麼不好意思对人多谈，只有寄心湖光山色，彼此默默相对，就像冰心当年，没有一天不到慰冰湖畔或湖上来。“海好像我的母亲，湖是我的朋友。……海是深阔无际，不着一字，她的爱是神秘而伟大的，我对她的爱是归心低首的。湖是红叶绿枝，有许多衬托，她的爱是温和妩媚的，我对她的爱是清淡相照的。”多年来，与我在异乡清淡相照的，有的是湖，有的是小小的海湾，有的是水坝拦江截出的平湖。无论是万顷碧波还是半亩方塘，偶尔眼倦或气闷，就会去湖边走走。不是终日厮守，也不求湖水带来什麼答案，“乡愁”的年纪也早已过去。湖在涟漪与四围草木四季变幻的声色中蕴含了生意和灵机，只是伴我以宁静，慰我以波光，将我脑中来自读书或人事的一团乱麻轻轻拆散。湖常常和名人有缘：张岱的西湖，梭罗的瓦尔登湖，冰心的慰冰湖，纳博科夫的日内瓦湖……爱湖的人，将生命也注入了湖水，乡愁也好，哲思也好，都因湖水而跳跃活泼至今，而湖水也因人的深情获得了超越自然美景的生命力。何处无湖，何处无湖景，但慰冰湖若无冰心的心思与笔触，只是万千个大小湖泊中的一个而已，何以能引读者如我一往情深，从“小朋友”到成年，思慕不已？

　　二○一六年，我在阿肯色州中部Ouachita湖畔露营。露营地是探入湖中的一个半岛的尖端，望得见十几公里外的远山和湖面。恰是总统大选前，我在湖边閒读在小石城买的《Living History》，希拉里．克林顿早年出版的自传。一九六九年她从卫斯理学院毕业时，代表同级毕业生在毕业典礼致辞。当天下午，作为告别，她去慰冰湖游了大学时代最后一次泳。因贪走捷径，她从一处“禁止游泳”的湖岸下水，外衣和眼镜都留在岸上。游毕上岸，东西都不见了，只得求助校警。原来是女校长从家中窗户遥见她违规游泳，令校警去没收了她的衣服和眼镜，以示惩戒。此刻，慰冰湖畔的草坡上，四五个女孩子正躺着日光浴，还有两个扑通扑通跳入湖中，鸭子戏水般惬意而泳。她们当中，有几位会成为未来的希拉里、冰心？未来，她们回忆中的Lake Waban，也都带着年轻的快乐、自由和忧伤吗？

　　当年，冰心在母亲寿辰前一日又到湖上，临水起乡思，忆起一阕《浪淘沙》，觉得情景悉合，随手拾起一片湖石，刻上“乡梦不曾休，惹甚閒愁？”两句，远远抛入湖心。“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尽头。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烂，我的一片寄讬此中的乡心，也永古不能磨灭的！”这片湖石静眠在哪一片湖水之下？石上的字该也漫漶不清了，只是一片年轻的心至今仍殷殷可感，因为文字留下的雪泥鸿爪。冰心曾写道：“不论是人情，是物景，到了‘尽头’处，……纵然几番提笔，几番欲说，而语言文字之间，只是搜寻不出配得上形容这些情绪景物的字眼，结果只是搁笔，只是无言。十分不甘泯没了这些情景时，只能随意描摹几个字，稍留些印象。……只要他日再看到这些墨迹时，能在模糊缥缈的意境之中，重现了一番往事，已经是满足有余的了。”多彩的个人记忆都注入湖水，使得湖活在每个人的心裏和记忆裏，也有几缕记忆的绫罗丝线，穿越时空，丝丝牵引着未来人的心，将这情思和记忆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