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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与影子/方 元

2018-10-21 03:16:5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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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影子常隐匿於人的背后

  每到午夜三点鐘,中环就变成一座空城。亨利.黄走在街上,听到背后有人咳了一声。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四下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前面那个灰色的灯柱孤零零地站在街边。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吧?当他走过灯柱时,又听到一声咳。肯定不是错觉。但这次是在他的前面!

  亨利.黄在中环一家会计师行工作。在办公室,老闆和同事们都习惯叫他的洋名,“亨利”、“亨利”地叫了十几年,以致现在已无人记得他的中文名字了。他记得阿爸说,这个洋名的风水八字好。

  今天,亨利在公司又忙了一整天,加班幹到深夜。白天的中环,车水马龙,那麼轻的咳嗽声只有在深夜才会被听到。面对着潮湿的夜气,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声:“谁?”

  “我。”怯生生的回答,又补了一句:“你的影子。”

  原来是地上的影子在说话!亨利赶忙向旁边站了几步,免得踩到它。影子顺势靠着墙边站了起来。

  好久没见到自己的影子了。它怎麼变得又黑又瘦,还佝偻着背。在大学的时候,他是游泳队队员,在校际比赛中还拿过奖牌呢。亨利揉揉眼,把影子拉到光线亮一点的地方:“你是不是病了,瘦得像条鹹鱼?”

  “咳咳。你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每天至少做十二个鐘。周末和节假日也要回办公室。这个星期你连续四天、每天做十八个鐘、十九个鐘。我天天陪着你OT(加班)、捱夜、吃外卖,再好的身体也顶不住这样剥削啊!”

  “多去晒太阳啦。阿妈常讲:多见阳光,身体健康。”

  “你见过影子晒太阳吗?”

  亨利只得乾笑两声。影子总是背着阳光,站在阴暗处,难怪它看什麼事都是负面,像个幼稚的“愤青”。但亨利不怪它。从幼稚到成熟,谁没有一个成长过程呢?

  记得小时候,阿爸特地在晚上带着他、阿妹和细佬,去尖沙咀海边观赏对岸中环摩天楼的灯光。漫天的灯光就像天上的银河倒落在海港,靓到爆!美极了!

  阿爸指着对岸的灯光:“楼越高、灯越亮的地方,挣的钱就越多!”他告诉兄妹三人,能在中环打工的都是“专业人士”,像会计师、律师、牙医什麼的,总之是那些白领中的白领。

  那晚,阿爸的话在亨利心头点亮了一盏灯……直到亨利成了“中环人”之后,他才明白,在那些大楼的灯光后面是成千上万个白领男女,就是因为他们天天晚上要加班,因而维多利亚海港的夜空才会有那麼美丽的星光。

  做会计师,OT是家常饭。其实,有OT是好事,说明公司招揽的生意多。有生意做就有钱收。再说,香港哪家公司不加班?“客户是上帝啊!”亨利既是鼓励自己,也是讲给影子听:“客户要得急,又经常改主意,因此我们就得加班做。填工时单时,老闆会看到我们做了多少工时。”

  “咳,你以为老闆真的关心吗?”员工加班,公司不需付加班费,也不用补假,所以客户和老闆当然要让员工多多加班啦。影子奇怪,这麼明显的事,亨利为何看不到?它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在工时单上老闆看到的只是一条数字,而不是一条人命!”

  亨利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数字,却从未想过自己在他人眼裏也是一个数字。影子的话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裏让他无法嚥下去。

  在亨利的眼中,会计师是一个高尚的职业,是上流社会的一员。穷人是请不起会计师的,有求於会计师的都是本地或内地的富人。别看他们是数学白痴,却比会计师更能算计。他们越是心急,亨利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和权力,得到越多的满足感。

  不过,亨利懒得给影子解释。他看出影子的思维仍停留在他的大学时期,而没有跟着他一起成长。因此,如今他们之间已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

  中环的夜色越来越迷茫。路过服装店时,亨利如常在橱窗前停下。女模特儿今天换了一身白色的套装,胸前别着两朵紫色的兰花,冷艳袭人。世上只有她能在深夜等着他下班吧。正当他们四目相望时,亨利听到影子在背后问:“老闆让你把那条数做得漂亮点,是什麼意思?”

  亨利出了一身冷汗,浑身的睡意都吓跑了。他正在为一家上市公司审计财务报表。老闆的话是暗示他夸大收益,掩盖亏损,以便让公司的业绩看上去是盈利的。

  最近一年,这家公司的股价一直走低。不过,待到公司公布业绩时,股民看到公司的盈利在增长,就会纷纷买入股份,令公司的股价大升。倘若有人预先知道股价的走势,那麼他就可以从股市中大赚一笔。

  “我不记得老闆讲过这个话。你从哪裏听来的?”亨利尽量让声调平淡。

  “昨天晚上,老闆在他的房间跟你讲话时,我在椅子下面听到的。”影子的口气很肯定。

  亨利想起小时候养的那条大黄狗。有一天他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怕被家人骂,就向阿妈说,花瓶是大黄狗打碎的。站在身边的大黄狗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他,“汪汪”叫了两声。那天阿妈骂了大黄狗,阿爸还用藤条打了牠两下。从那以后,大黄狗再也不理亨利,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前前后后跟着他。

  阿妈总说大黄狗通人性,听得懂人话。幸亏大黄狗不能把看到的事讲出来……但影子会把听到的事讲出去吗?一旦讲出去,传到财汇局或警方的耳朵裏,那将导致可怕的后果!亨利感到头顶冒冷气。他追问影子:“我们离开房间时讲的话,你也听到了?”

  听到亨利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影子躲进树影裏:“不,不。你们关灯后,我就不在了,也就听不到你们讲什麼。”

  影子的回答并没有让亨利放心。十几年来,影子在办公室、会议室、茶水房和卫生间,不知听到了多少事、多少秘密。它知道的太多了。谁能保证它的嘴巴不会乱讲?

  亨利的脸色让影子感到害怕。它抓住路边的铁栏杆,说:“跟着你天天加班,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定哪一天过劳死。”它不止一次见到有人在办公室晕倒,还听说其他会计师行有人过劳死。“我,我要离开你。”它钻到栏杆的另一边,想把自己与亨利分开。

  “你不能离开!人不能没有影子!若没有你,同事们会怎样看我?他们会把我当成无魂的人!”亨利揪住影子的脚,用力把它拉扯回来。

  影子有气无力地躺在亨利的脚下,满身是伤,但嘴裏仍唸唸不休:“让我离开吧,让我走吧,求求你!”

  一隻猫出现在街口,弓着背,竖着两耳,一对幽绿的瞳珠在黑暗中漂浮。亨利心裏很乱,像有两隻爪子在挠他的心口。再过一两个鐘,天就亮了,中环就复活了。他暗暗地从口袋裏拔出一支笔,猛然扑向影子,把笔尖狠狠刺进它的胸部,再穿过它的身体,戳入地上的砖缝……亨利本想大哭大嚎发泄一下,可是哭不出声,只把嘴角弯了弯。

  影子被亨利压在身下,喘不过气,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被救护车的尖叫吵醒。在嘈杂的人声中,它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公司的秘书小姐:“他太搏命了,同事都说他早晚要……唉,这麼年轻就走了!”

  两个穿白制服的人抓住亨利.黄的脚和肩膀,把他抬起来。影子知道,这是分开的时候了……

  .方元 香港作家,建筑艺术评论家,著有散文集《苏格兰之夏》、建筑艺术评论集《一别锺情》和《一楼两制》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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