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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妃不得干政”与太后“临朝听政”

2018-12-16 03:17:11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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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二十多年来,“清宫戏”影视作品长盛不衰,由内地扩散为两岸四地。观众在欣赏娱乐的同时,从中获得不少历史知识。二十多年前,故宫专家朱家溍先生,就对有些清宫戏颇不以为然,说:买个草帽,上头捆一把笤帚疙瘩,就成了清朝“缨帽”,这算什麼道具!再后来清宫戏愈演愈烈,在“历史真实”大方向上也有问题。比如《甄嬛传》,“以人际鬥争为纲”,一意罗织“宫鬥”戏码,宫中似乎天天勾心鬥角,天真无邪的少女终成心术不正的毒妇,传达的是一种扭曲的人生观、价值观。这不但不能发挥文艺作品抑恶扬善、匡扶正义的社会作用,尤其是与历史的实际生活相去甚远。笔者拟根据多年来见到的文献史料,就近年来清宫戏涉及到的几个重大历史课题,与读者一同探求下真实的“清宫史”。/姜舜源 文、图

  近年来清宫戏大行其道,源自清朝灭亡后人们对清宫史的浓厚兴趣。总结清宫戏一大“卖点”,是清初、清末两太后:孝莊文皇后、慈禧太后。孝莊先后辅佐顺治、康熙父子两代皇帝,从顺利继位到成功处理初政,但并未走到台前类似“太上皇”,於是史家和世人交口称誉;慈禧太后扶植同治、光绪两代皇帝,自己“垂帘听政”,实际执掌晚清政权四十八年,连同此前一八六○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并劫掠焚毁圆明园,一九○○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她的统治祸国殃民。对清朝一前一后两太后的评价,自是差天共地。清宫戏对此往往浓墨重彩。

  太后非后妃,“听政”非“干政”

  慈禧太后的“政绩”固然乏善足陈。但把她当政视作“后妃干政”,却并不科学及实事求是。“后妃干政”是中外历史上重要课题,一直以来人们讨论此问题时,往往把皇帝年幼因而太后当政,与皇帝年长但却太后当政,甚至成年皇帝而有后妃干政,混为一谈。对太后当政问题理解的偏差,是因为把“太后”等同於“后妃”;把太后当政,当成后妃干政。而在中国人传统正统观念裏,后妃干政是不得人心的。

  其实在皇权专制登峰造极的明清,后妃干政或外戚擅权已无可能。明清两朝、特别是清朝,非常强调后妃不得干政,但并没有说太后不得干政。太后的地位仅次於皇帝的父亲太上皇,不论具体实行上什麼样子,在以孝为先的封建时代,哪个皇帝敢教训自己的母亲,说“太后不得干政”?以自我感觉最良好、“内外庶政悉出亲断”的乾隆帝为例,太后的权利也毋庸置疑。历史文化学者、雍正帝第十世孙启功先生指出:“太后在清朝有很大权力,甚至有废立大权。”(《启功口述历史》第十三页,香港中华书局,二○○五年)

  嘉庆皇帝在木兰围场(今赛罕坝)遭遇雷击猝死,仓促之间就是他的遗孀孝和睿皇后,放弃已经成年的自己亲生儿子皇三子和皇四子,而拥立非亲生的皇次子旻甯,即道光皇帝。后来她对朝政偶尔也有建言,包括鸦片战争期间,反对“割让香港”:“太后厉声曰:‘祖宗创业,尺土、一民,皆艰难缔造,何今(为什麼今天)轻弃之耶?’上(道光帝)长跪引咎。”(道光皇七子奕譞忆述,《翁同龢日记》同治五年四月十六日)

  封建两千年,女主廿一人

  历史上,每当少年天子继位,新君年幼不能独立理政,身兼先帝遗孀和幼主之母双重身份,能够兼顾两代皇帝利益的,非太后莫属。在家天下的封建时代,这时太后发挥作用,是天经地义的。至於是走到台前“临朝听政”,还是在幕后操纵,则是由於当时历史环境和太后本人个性,因时制宜、因人而异。如果太后没有这个能力,就会造成大权旁落。或者强臣专政,甚至奸臣当道,例如近年考古发掘的海昏侯墓所在西汉,大臣霍光主导废立新君;或者“外戚擅权”,例如西汉王莽;或者是宦官弄权,例如东汉末年“十常侍”。在封建时代的历史条件下,这些情形於国於民都不利,於是就有格言:“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有人统计过,“二十五史”记载的女主当政,共有二十一位。但没有分别是后妃,还是太后;是幼年天子继位情况下太后当政,还是成年皇帝在位情况下太后当政。战国时代秦昭宣王之母宣太后芈氏,是最早的“太后摄政”。这是近年来热播电视剧《芈月传》故事原型。最著名的是唐代武则天和晚清慈禧太后。最为古代传统观念不容的,是成年皇帝能够正常履职,而与后妃分享权力甚至成为傀儡。《汉书.谷永杜邺传》称“妇人不得与事也”;《旧唐书.桓彦範传》指责唐高宗李治“每临朝听政,皇后必施帷幔,坐於殿上,预闻政事”,是阴阳颠倒、牝鸡司晨、不祥之兆。

  归纳起来看,明清没有像汉唐那样,在皇帝能正常履行皇权情况下,却出现后妃主政的情形。但历史巧合的是,明清两朝太后当政,都是出现在前后两段;中间一段是成年皇帝继位,太后实际上或多或少存在“预政”,而非“听政”,更非“干政”现象。

  明清史巧合,太后版彷彿

  明永乐迁都北京之后,第二位皇帝明仁宗朱高炽在位仅一年去世,其遗孀张太后,在明初历史上发挥过重大作用。首先是对朱高炽父子立有大功。《明史》记载朱高炽为太子时,永乐帝几次意欲易储,但由於永乐帝及徐皇后,对这位儿媳颇为锺意,加以喜欢高炽之子瞻基,终使高炽储位得以保住。仁宗死后,张太后扶助儿子宣德皇帝朱瞻基,“宣德初,军国大议多禀听裁决”。明宣宗继位时已经二十八岁,但人们并不认为张太后“干政”。

  如果说宣宗继位,是因为永乐生前已指定其为隔代继承人“皇太孙”,那麼在明宣宗三十八岁英年早逝后,张太后的抉择便至关重要。当时宣宗的太子朱祁镇年方九岁。有传言说太后準备让另一个儿子襄王朱瞻善继位。《明史》记载,张太后召诸大臣至乾清宫,指着太子朱祁镇,哭着说道:“此新天子也!”於是君臣山呼万岁,浮言乃息,政局稳定下来。

  明陈建《皇明通纪法传全录》卷十八记载是:“宣庙宾天(逝世),时张太后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取襄府金符入内,欲召襄王立之。以二杨学士议不谐(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提出异议)而止。”这位张太后以国家安定为第一考虑,接纳内阁大臣意见,依据明朝“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两个传位顺序,与“立嫡立长”相权衡,最后维持第一顺序,决定由孙子继位。受张太后高风亮节感染,大臣们请太后“垂帘听政”,但张太后坚拒不受,说:“毋坏祖宗法。”关键时刻中流砥柱,大事底定之后不恋栈权位,这就是她的个性。这也说明,太后临朝听政不是禁区。

  而且按照《明宣宗实录》所记,宣宗对儿子的遗嘱是“国家重务白太后。”嘱咐儿子,国家大事要报告祖母张太后裁夺。辽宁省博物馆藏明宣宗手绘《万年松图》,呈太后作生日礼物。当时太后住仁寿宫(即今故宫慈宁宫),上书“奉仁寿宫清玩”,而不直呼太后,显示其毕恭毕敬。宣宗的遗孀是孙皇后,但她没有政治才能;张太后此时已经是太皇太后,但当家作主还得靠她。这与清初顺治皇帝死后,孝莊太后做主决定康熙继位,康熙未成年时太皇太后当家作主,完全一样。

  明后期泰昌皇帝遗孀李太后,扶持年仅十岁的万曆皇帝继位,当时正是古人所谓“主少国疑”(君主年少,国家没有主心骨)之际,李太后知人善任,选定忠君体国的张居正担任首辅,忠诚正派的冯保为司礼监(相当於皇帝与内阁之间联络人),建立起由她主政,内阁与司礼监协调一致的政权运行体制,稳定了政局。由张居正带培小皇帝,并推行“张居正改革”,开闢了明后期一段辉煌。

  相反,明中期明武宗死后,其母张太后比较软弱,造成内阁首辅杨廷和与少年新君嘉靖皇帝,围绕“大礼议”持续鬥争。嘉靖皇帝继承他的堂兄武宗的皇位,上台后欲追尊他的生父兴献王为帝,遭到大臣们强烈抵制,文武群臣一百三十多人在左顺门(故宫太和门东角门昭德门)前哭谏。此时嘉靖帝年方十九,血气方刚,正跃跃欲试,於是下令就地廷杖,当场毙命十七人,另有数十人被皇帝打入狱中。

  晚清不同於晚明的是,有强势的慈禧太后。即使不擅长政治的光绪遗孀隆裕太后,也顾大局、识大体,在武昌起义发生后不久,就与革命军达成妥协,率领六岁的宣统皇帝自动逊位,避免国家内战、生灵涂炭,人称“女中尧舜”。人们对这场太后当政也从无异议。

  清宫“潜规则”,亲生不亲养

  清宫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或曰“潜规则”:皇子出生后,交由别的后妃抚养,而不由生母抚养,以免将来他们母子串通一气。可是世间母子之情,往往是在养育之间互动形成的,所以养母与养子女之间,往往比亲生母子感情更深一些。像晚清同治皇帝生母是慈禧,但从小由皇后慈安抚养,长大后与慈安亲近,和生母慈禧太后却有些生分。

  启功先生回忆祖先家史,雍正皇帝的两位妻子:钮祜禄氏、耿佳氏,在康熙五十年(一七一一年)相差不到一个时辰(两小时),先后生下四子、五子,就是后来的乾隆帝弘曆、启功先生十世祖和亲王弘昼。

  弘昼自幼是乾隆帝的生母崇庆皇太后抚养长大,这位老太后对弘昼就亲过亲生儿子弘曆。比如同是到太后居住的寿康宫请安,乾隆来了就是磕头行礼,寒暄两句,妈妈跟他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弘昼来了,行完礼就半跪半坐在养母身边,越说越高兴、越近乎,乾脆盘腿坐在太后的宝座前。还有一位小兄弟,同样不是亲生儿子果亲王弘曕,也照样如此。惹得乾隆皇帝“羨慕嫉妒恨”,於二十八年五月革去弘曕的王爵,弘昼罚俸三年(好比三年不发工资)。宣布他们的过错是:“和亲王与弘曕,恭诣皇太后宫请安,其仪节僭妄,尤非情理所有……直於皇太后宝座之旁,膝席而跪坐。按以尺寸,即朕请安所跪坐之地也。是尚知有天泽之辨哉!”“和亲王於皇太后前跪坐无状,亦着罚王俸三年。”(《清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六八六)说这两位小兄弟跪坐的位置是他才配享受的。

  纵然帝王家,难断家务事

  与养子感情深,体现在具体事情上,就是偏袒养子。和亲王府就是现在北京东城区张自忠路的北洋政府国务院(执政府)旧址所在地。当时户部造币局和贮存货币的宝泉局分处王府两端,运送新币的车辆经常从府门口经过。有一天,当车队进入王府大门外两端的卡子门,王爷突然下令关门,命车队进府。运钞车被劫,押运官飞报朝廷,可是谁也不敢管,只有禀报皇上定夺。乾隆帝就要拿问这位御弟。此后太后终日闷闷不乐。乾隆帝听宫女说,太后念叨:没见过金山、银山什麼样。於是马上命户部,送来金山、银山孝敬太后。不料老人家转手就赏给了弘昼,说:都以为皇帝富有四海,皇帝的弟弟竟然穷到拦路抢劫,要不是穷疯了,何至於此啊!

  同样,养子也“亲疏有别”,偏益养母。乾隆帝对养母也就是弘昼的生母,也格外亲近。耿氏在雍正当皇帝后册封为“裕嫔”,雍正八年晋封为“裕妃”。乾隆继位后尊封她为“裕贵太妃”,从“妃”到“贵妃”,升一级;四十三年她九十大寿,乾隆帝为她上尊号“皇贵太妃”,从“贵妃”到“皇贵妃”,又升一级,比太后只差一格了。职称升高,意味着各种待遇提高。这位老人家一直活到九十六岁,死后安葬规格也仅次於太后。

  弘曕对生母谦妃也是感情不深。乾隆二十八年谦妃生日之前,太后嘱咐他,把你给母亲準备的生日礼物,提前摆放在宫殿丹陛上,好让妈妈自豪。但迟迟不见他行动。太后问他,他说皇上都没送,我摆什麼阔,跟皇上鬥富。乾隆说,你妈妈能跟裕贵妃比吗?先帝把你过继给府中财产最多的果亲王为嗣,你不但不好好孝敬你亲妈,反而时不时“向母妃多所索取”,当啃老族。你的所作所为像做儿子的吗?

  除却干政还是听政,这些治国理政大事,帝王家原来也跟老百姓差不多,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若非“实录”所载,真难以置信!

(作者为中国历史文化学者、北京市档案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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