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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属于内心的动人风景 ──评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谷中风

2024-05-20 04:02:18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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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托勒海特大草原位于阿勒泰市阿拉哈克镇,风光秀丽。\资料图片

  剧集《我的阿勒泰》热播,再一次把作家李娟的同名散文集带入读者视野。这本出版了十多年的常销书再一次验证了文学的治癒之力,也让人重新认识严肃书写的意义。散文集《我的阿勒泰》分为“记忆之中(2007-2009)”和“角落之中(2002-2006)”两辑。李娟用质朴而不失幽默的文字建构了日常而神秘的北疆世界。这片取自外界又出于内心的动人风景,带给我们新奇,也带给我们慰借。不论是“苦内卷久矣”的职场人,还是陷入“鸡娃”泥沼的老母亲老父亲,都能在这片世界里获得一丝清凉,也感到一缕温暖。

  美国作家巴勒斯曾用蜜蜂来比拟作家艺术家,他说,蜜蜂从花中采到的是甘露,只有通过蜜蜂自身转化过程并加入自己的一滴涎液,才能产生美妙的蜂蜜。写作是作家和题材互相驯化的过程,以地域、族群为书写对象的作家尤其如此。在李娟的笔下,阿勒泰乃至于新疆,既是作为书写内容的对象化存在,又是作为人格转化的内心风景。当阿勒泰成为“我的阿勒泰”,一切风土人情不再是外在于作家的对象,而成为作家主体血肉的一部分。此时的阿勒泰之于李娟,恰如黑龙江之于迟子建。

  作家与题材的互相驯化

  《我的阿勒泰》这部散文集像一部阿勒泰油画集。李娟的文字如画笔般勾勒出此地诸般图景。请看《古贝》里的哈萨克姑娘:“都是那么的快乐,热情,又好像很寂寞似的。她们都眼睛明亮,面孔发光。她们戴着同样的满月形状的银耳环,手持精致的小马鞭”。这难道不是一幅人像油画吗?

  再看《坐班车到桥头去》里的天空:“太阳完全下山了,暮色渐渐暗去,小河流过木桥,平缓舒畅。河心排列的卵石清洁而美丽。天空的云霞向西流逝,拖出长长的、激动的流苏。此刻的天空是飞翔的天空,整面天空都向西倾斜着。东面的大山金碧辉煌”;抑或《木耳》里的森林:“最绿的绿,是阴影的绿。阴影冰冷地沉在大地上,四处是深厚浓黏的苔藓,苔藓下是一层又一层的、铺积了千百万年的落叶。走在森林里,像是悬空走在森林里一般,每一步踩下去,脚心都清晰地感触着细腻而深邃的弹性。大地忽闪忽闪、动荡不已。于是走在森林里,又像是挣扎在森林里……”;还有《在荒野中睡觉》里的云:“没有风的天空,有时会同时停泊着两种不同的云。一种如雾气一般,又轻又薄,宽宽广广地笼罩住大半个天空,使天空明亮的湛蓝成为柔和的粉蓝。这种云的位置较高一些。还有一种,要低许多,低得快要掉下来似的。这种云是我们常见的一团一团的那种,似乎有着很瓷实的质地,还有着耀眼的白——真的,没有一种白能够像云的白那样白,耀眼地、炫目地白。看过云的白之后,目光再停留在其他事物上,眼前仍会晃动着那样的白。云的白不是简单的颜色的白,而是魂魄的白”;无不在读者面前摆上了色彩鲜明的自然风景画。

  在这系列油画中,又有“弹唱会”、“姑娘追”、“叼羊”等民间传统嘉年华,还有架着鹰留着翘胡子的老人,当然还有隐藏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比如,弹唱会上摆小摊的女人,她男人因为倒黑木头被压断了腿……就这样,李娟以动静交错、明暗斑驳的叙述展现着她的“如是我闻”“如是我见”,让读者在大化流行中体会阿勒泰的贫瘠与富饶、闭塞和开放、清冷与热烈、沮丧和欣喜……

  在阿勒泰书写真实人性

  文学必须写生活、写人性,而生活与人性只有地方化、个体化后才变得真实可感。作家柳青常说:“永远不要丧失一个普通人的感觉。特别是一个作家。”出现在《我的阿勒泰》里的都是普通人,不是转场迁徙的牧民,就是围绕牧民的小生意人。关于这个族群或这片草原,本不缺宏大叙事,但李娟把他们从宏大叙事中解救出来,对他们生活悲欢作出细腻而真实的描写,让他们真实地活在属于个体的小空间内。比如,滴水泉边做小买卖的夫妇,累死累活干了一整个夏天,建了房子,添了饭桌和新床,满怀希望等待冬天到来,“等待第一辆车在门口鸣笛煞车,等待门帘突然被猛地掀开,等待人间的喧哗再一次点燃滴水泉”,不料,新公路绕道而行,滴水泉被抛弃了。此时,没有被公路改道改变的,唯有生活本身以及过日子的信念,而彰显人性力量的也正是这些东西。

  李娟的文字是质朴的,但并不意味着单调或乏味,相反,她的散文中随处闪烁着象征和隐喻的光芒。比如,在《木耳》中,李娟写了一个很有深意的故事。一次偶然的机会,野生木耳的经济价值被发现、价格一路翻高,引来越来越多的人进山采摘,自然环境遭到破坏,人的生活秩序也被打破,故事以野生木耳神秘的消失收场。我以为,这是散文集中格外重要的一篇,它以褪去青涩又保留了纯真的寓言体裁折射出人性的多样复杂,表达出作者的现实关怀。

  作为出生在新疆的四川人,李娟长期居住在阿勒泰地区。在《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中,她写到外婆曾经有只被卖掉了的大黄猫。她想像这只猫一直跋涉在回家的路上,“总有一天,牠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面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牠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饮水的石鉢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牠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牠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牠。”任何伟大的文学家都是流浪者,都要经历出走与归来的淬炼。在李娟的散文中,我们读到了对故土的深沉依恋,既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精神意义上的。正如作者所言,“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

  不少网友说,李娟的散文有特殊的幽默感。确实如此,这是一种以天真为底色的幽默。于是,我们看到《要是在喀吾图生病了的话》中的胖医生是这样出场的:“他实在是太胖了!一个人怎么能够胖成这样呢?自己的身体都没法保重,这样的医生能让人信任吗?”胖医生年纪大了,给人看病、开药动作都很慢,还会不小心把颗粒药的袋子剪破,但他给“我”开完药后,不忘记收三毛钱的“手续费”或“挂号费”。我想,谁都不会愿意得病后把自己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但谁也不会拒绝生活里有这么一位可爱的人物。

  《坐班车到桥头去》中作者代入感十足地描写了一路艰辛,“路太难走了!一边是深深的水涧,一边是山体,路面狭窄而倾斜,不时有山泉冲刷过路面,冲去泥土,凸出坚硬的石块,掏出深深的水沟。汽车驶过时,所有人一起猛地跳起来,又一起被摔回座位”,“在特别炎热的日子里,车过高原,遇到了猛烈的大风,窗子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但又不能关上。真是奇怪,总是这样──夏天,这辆破车上所有的窗子都坏得关都关不上;而到了冬天,则是坏得打也打不开”。车上实在太冷了,怎么办呢?“我”只好拽过旁边坐着的老头披在身上的羊皮大衣的一角,盖在快冻僵的腿上,老头到站下车时,“我”还不自觉地拽着一角和老头拉扯了一番,最后在老头同情的眼光中绝望地放弃。好在没多久上来了一个带了几个孩子的女人,“我眼明手快,逮着个最胖的,一把捞过来抱在膝盖上,沉甸甸的温暖猛地严严实实罩了上来。他的母亲还拼命向我道谢。”等到“汽车缓缓走到土路尽头,疲惫地停下”,这趟旅程终于结束了。“我都写累了”。全文结尾的这六个字短促有力,用类似于戏曲中“跳进跳出”的艺术手法,把沉浸于班车之旅的读者拉了出来,长舒出一口大气。

  如果把生命认定为一场成长,《我的阿勒泰》坦然而幽默地描绘了一种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方式,而这样的成长,如书中所言,“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而这正是这部散文集吸引人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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