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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香港篇)/人间至味是“饮茶”\何志平

2025-04-13 05:01:58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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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香港点心种类丰富多元。

  在香港,饮茶起初叫做“上茶楼”或“上酒楼”,后来又演变为“去饮茶”,成为上茶楼饮茶、吃点心的代名词。香港人饮早茶、下午茶、夜茶,甚至正餐也去饮茶。大家见面开口的第一句常是“饮咗茶未”,意即“你饮茶了没有?”

  我的童年,便是和爷爷上茶楼开始的。

  五十年代,我尚是个小毛头。茶楼只是寻常百姓喝茶聊天之地,酒楼则是富贵人家喝酒宴会场所。后来,酒楼为求生存,扩大业务,渐渐成了较为高级兼茶楼功能混同的地方。倘要勉强区分的话,早上及中午光顾的,多称之“茶楼”。大家中午到茶楼是“食晏”,晚上及其他重要时节光顾,如喜庆宴会,便称“酒楼”,以示隆重。同一餐馆,往往在白天唤作“茶楼”,待晚间会自发称之“酒楼”。这是香港一个独特而有趣的现象。况且因香港家庭多数空间狭窄,茶楼就是家、工作地方以外的民众见面互动场合,大家社交聚会洽商等尽在于此,以致饮茶文化弥漫整座城市,在时光褶皱里,留下每一代香港人满满的成长记忆。

  那时周日,我与弟弟最开心的莫过于临近中午,跑到油麻地公众四方街(今称众坊街)与上海街交界的“一定好”茶楼霸位,等大人们来饮茶。“一定好”面对榕树头公园,楼高两三层,有一甚具特色的走马骑楼(露台)。我们最喜欢霸骑楼旁的大圆桌,贪其光猛,景观开扬。我们觊准哪一张桌子快要空出来,站于人家背后,耐心等人吃完离开好坐下。但两个小不点占着偌大一张圆桌,很多茶客经过都忍不住询问:“可否分半张桌?”我们摇着头,盼望着大人们快点来。

  爷爷终于来了,我们欢呼雀跃着渌碗筷、点食物。虾饺、叉烧包、蛋挞、乾蒸烧卖、肠粉是必叫之物,另一个至爱是“菲林”,其实即芝麻卷。我们醉心把“菲林”拆成一个长方形薄片,再慢慢品尝。爷爷是一族之长,十一个儿女各有家庭,平时各自忙碌。大家只能趁着周日,来见见爷爷,也看看其他宗亲们。于是亲戚们如潮水般一批批涌来,又一批批退去。先来一两房,吃完一轮,走了;另一房又来了,再吃一轮。一顿午饭,热气缭绕,笑语盈盈,消磨三四个小时,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当时,周末一家大小一起饮茶,未必是一种必然,却仍是香港社会的主流生活模式,象征着亲朋好友之间的紧密联系,是人们心里认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难得偷得半日閒的小幸福。

  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定好”茶楼亦拆了。茶楼也已不是昔日茶楼,提供有多元服务,既能聚会聚餐,还可举办婚寿宴、公司周年宴及庆祝节日。各种精美菜式大厨美点,不仅可让人们的活动更加丰富便捷,庆祝方式也更多样透彻。完全不似旧日,茶楼为聚集茶客,不仅招揽歌女瞽师以地水南音娱宾,尚要搭台聘请红伶献唱,入门券包括品茶饮、吃点心及看表演套餐消费。像“禄元居”与湾仔庄士敦道“龙凤”茶楼(现龙门酒楼),在不少旧照片中,清晰可见女伶咪前献唱,后面一队乐师,台下茶客或品茶,或閒聊,或听歌,一派悠然自得。

  除了歌声,还有鸟声。“玩雀”曾是一个时尚,茶客连饮茶也要带上爱鸟。大家一边饮茶,一边听着鸟鸣,一边交流心得,好不快哉。旺角“奇香茶楼”,也因此吸引了大批雀贩前来。其后雀友“落脚”附近的康乐街,变为八十年代赫赫有名的“雀仔街”。雅与俗在此和解,酿成了香港人特有的生活原味,有着清气,又很接地气。一杯香茶,一两件点心,拂去一天疲惫,以片刻閒暇,暂避生活的喧嚣急躁,在忙碌中觅到须臾的平和与宁静。茶楼不仅仅是茶楼,更若与时间的对话及与自己的和解,如同一座承载着城市记忆的最美文化休闲空间,半是风雅半烟火。

  如今香港盛行“三点三”下午茶。每到下午三点一刻,人们便停下手头工作,来到茶餐厅或快餐店,点上一份中西结合餐食,配着咖啡奶茶等,享受静谧午后时光,偷閒充电回气。高端人士更喜欢在环境高雅、气氛清静、茶点精致的“半岛”“香格里拉”“万豪”等知名酒店,饮“高茶”,或西窗独坐安閒自得,或待客交友洽商。很多人认为,香港人做什么都快,走路快,说话快,吃饭快,整个社会节奏就是紧张的快。然而饮下午茶,恍若疾步行走中突然停下的深呼吸,是那么的从容、自然与自在。香港“茶楼”,不管出现什么形式的变化,也自始至终散漫着另一种“閒”的体验,处处“閒”情“閒”味,是香港人紧绷生活的心灵避风港与缓冲区。有一人自饮閒酌“一盅两件”(即一个茶盅两块点心),有两三人一壶清茶閒谈天地,也有拖儿带女閒聚温情,反正尽是放松惬意的心閒,随风随雨随云且随它去的悠閒。

  我人生首次饮英式“高茶”,是在港英政府“官立小学”,教师均是公务员。小三时,我拿到班级作文比赛第一名,被老师特邀到教员休息室参加当日的早茶歇。我头回踏入正中悬挂英国女王照片的宽大房间,老师递给我一杯英式红茶。连杯带碟,甚是沉重,我只能双手端着,呷了一口,苦似黄连,差点全吐出来。老师们见状笑弯了腰,忙帮我放糖加奶,我才把它喝完。但其实,最吸引我的不过杯旁那块甜甜的小饼干。

  后来,我常想,倘使香港没了“茶楼”,会否改变一大部分人文景观?爷爷在时,我们饮茶,饮的是那份浓浓的亲情;爷爷不在了,我们长大了,天涯各处,大多数周日还需要工作。现在也只能尽量抽空陪老母亲饮茶閒聊,小小茶楼,里面围着的不单是家的约定,更是人间至味。在这里,可以坦然,释怀,放下,我们重以平常心,见万千世界。

  得閒饮茶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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