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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谈(香港篇)/穿过巴拿马运河\江 扬

2025-04-26 05:02:03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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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巴拿马运河一景。\欧伟建摄

  “前方就是巴拿马运河,我们的船马上进入阿瓜克拉拉船闸!”

  金属质感的广播声划破黎明的上空,惊醒睡梦中的我,立马跳下床披上外套,沿着昨晚热心的船员私下带领我们走过的捷径,绕过余温未散的厨房,奔向船头甲板。

  晨雾还没完全退去,整条运河都浸在祖母绿的釉色里。水面浮着薄纱似的青霭,远处排队通过运河的船影被揉碎成斑驳的光点。我们的船正以蜗牛速度前行,两岸的树木蒸腾着青翠的呼吸。深绿色的植被覆盖着陡峭的山坡,藤蔓从树干上垂下来,偶尔能看到色彩鲜艳的鸟飞过。微风吹来,我闻到一股鹹涩的鏽味,它吹起铁锚与礁石碰撞出的古老记忆。

  这条全长八十二公里的人工水道,以钢铁与血泪铸就的意志,将太平洋的浪涛与大西洋的潮汐紧紧相握,让世界版图上的海洋从此不再遥远。人们不会忘记,以前商船从纽约驶往旧金山要绕行南美合恩角,在两万公里的惊涛骇浪中,风暴与冰山曾经吞噬过无数的生命与财富。一九一四年巴拿马运河的诞生,将这段死亡航程锐减近万公里行程,不仅改写了航海史的经纬,更成为全球贸易的脉搏与地缘政治的棋眼,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镌刻下深刻的印记。

  视线前方,由船闸组成的钢铁阶梯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些承载着二十世纪工程荣耀的混凝土巨兽,好似在舒展着液压的肩膀。排在我们船前面的那艘二十万吨级的集装箱货轮正被缓缓拽入闸室,像母亲用襁褓托起熟睡的婴孩,那样轻巧,那样温柔。

  我好不容易挤进三个印度人的自拍杆之间,避开提前卡位的摄影脚架在防撞杆前组成的荆棘,透过无数道视线的缝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各种语言交流混成的杂音,在这个早晨织成无形的焦虑蛛网。

  汽笛刺破雾气时,只见八艘铁锚般的拖船分列两侧,引导用钢缆固定船身。船稳稳停驻在闸室中间,钢制闸门慢慢闭合,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人们屏息凝神。只见注水口吞吐着银蓝色的水龙,水位越升越高,船也跟着“长高”,直到与下一个船闸内的水位相同。船体像被无形巨手托举的玩具,慢悠悠滑向下一闸口。当水位与加通湖完全齐平,两股水流在船舷交汇。

  等闸门再度开启时,风突然有了重量,它捲着太平洋的鹹涩扑在后颈,而前方加通湖的碧波正裹挟雨林气息涌来。我回望那道缓缓闭合的钢铁闸门──它不仅是水利工程的杰作,更见证了人类跨越地理阻隔、连接世界的永恒野心。

  这条水道不仅是商船的黄金走廊,承载着全球航运的半壁江山。二战期间,更成为美军驰骋两洋的战略跳板──军舰与补给船如梭穿行。冷战铁幕下航权化作政治筹码,每一道闸门开合都牵动着世界权力的天平。

  从运河建成的近百年间,美国通过运河区攫取了大量的经济利益,而巴拿马却只能从这条黄金水道中获得非常少的财富分成。曾经有一段时间,运河区内的巴拿马国旗都被禁止悬挂。不平等的局面,深深刺痛了巴拿马人民,成为他们为主权抗争的动力源泉。学生们勇敢地举起国旗,走向运河区,要求尊重巴拿马的主权。抗议活动最后遭到暴力镇压,护旗运动却成为巴拿马人争取运河主权的转折点。

  走过一段又一段岁月,巴拿马人的民族气节始终不变;穿越一场又一场风雨,他们的爱国之情一直相伴。几十年的抗争,最终迫使美国坐上谈判桌。随着一九九九年最后一声钟响,运河的主权终于回归巴拿马。

  正当我们的船二○二五年一月穿过巴拿马运河时,恰逢运河博物馆开设了名为“旗帜画廊”的全新常设展厅。专程去参观运河博物馆的我,发现馆内有一面极具象征意义的巴拿马国旗,旗帜上布满岁月痕迹。它无声地控诉着殖民遗留的不公,再现巴拿马人民为尊严而战的集体回忆。它提醒世界:主权不是强权交易的筹码,而是人民用生命捍卫的尊严。

  时光如刀,有多少旧梦禁得住剪裁?这百年,走远的是一个霸权的喟叹,留下的是悲怆的年轮和世纪的更迭。昔日“全球最牛收费站”变成巴拿马国家经济的脊梁,年逾三十亿美金的通行费滋养着这片土地。

  当我们的船驶过闸口,十六万吨的庞然大物在航道中从容转向时,我仿佛看见历史长河在此打了个漩涡:西班牙人的黄金梦、法国人的悲壮、美国人的霸权,最终都沉淀为巴拿马人手中连接世界的钥匙。地峡依旧,而运河已不再是强权的注脚,而是文明与牺牲书写的史诗,在潮起潮落间,永恒吟唱着人类对地理桎梏的超越。

  作者简介:江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艺术发展局文学艺术顾问,香港作家联会永远名誉会长。著有《九七香港风云人物》《岁月不曾带走》《留住那晚的星星》《同一片天空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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