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人生如棋,一场博弈。
暌违多年,再访拉斯维加斯,各大赌场早已鸟枪换炮。老虎机、轮盘赌之类拉杆、按钮、转盘型传统赌具,大多已化作滴滴乱响的闪烁七彩液晶屏。只会掷骰子赌牌九的韦小宝,来此地必然眼花缭乱,且久赌则必输无疑。
因为现代赌具都有概率设定,胜率总是略微偏向赌场。玩一次两次,胜负未卜,运气好的玩家或许还会大赚特赚,赌场正借此吸引人来一试身手。但成千上万赌徒和游客一直玩下去,唯一的赢家必是赌场,否则早已关门大吉。
然而,即便在现代赌场玩久必输,为何人们仍然爱赌,且好以赌博喻人事?
也许因为赌博综合了多种复杂人性:追求机运,争强好胜,贪多欲得,机会主义。《鹿鼎记》里,康熙同韦小宝讨论削藩,先发制人。韦小宝将之比作赌牌九:“不能老让吴三桂做庄,皇上也得掷两把骰子。”康熙同意:“咱们这把骰子是掷下去了。”古罗马凯撒发动内战,率军渡过卢比孔河前,说过一句“骰子掷下了”(Alea iacta est)。掷骰子结果难料,掷下即无退路。准备再充分,开战后也会遇到种种意外,所以难免赌徒心态,赌一把,听天由命。
战争及其他一切人事,乃至整个宇宙,都是随机而不确定的。传统物理学认为,随机和不确定源自信息缺失。如果完全知情,比如在完美情况下,通过技术、测算,掌握全部有效信息,未来即可准确预知,所以爱因斯坦说过,“上帝不掷骰子。”换言之,大自然的法则可用数学精确描述,其间没有不确定、随机和选择的余地。但是后起的量子力学理论推翻了一切。它指出,无论信息如何充足,我们只能计算出事件发生的概率,却永不可能推知接下来具体会发生什么,尤其在宏观(如黑洞之巨)和微观(如原子之小)层面。虽然争论仍在持续,爱因斯坦那句名言也是为捍卫传统物理学而发的,但时至今日,量子力学的观点已占上风。
人事,又比涵括黑洞和原子的自然界更多一重变数。因为人的情绪、心态、思想、直觉,永远飘忽不定,用数学或语言都不可能精确描述。所以人生在世,有一点点像掷骰子,唯一确定的是“不确定”,而且无法像韦小宝一样,在骰子里灌铅作弊。
不确定,是悬念和趣味之源。体育竞技,赛马,六合彩,若早知谁是赢家,那还有什么看头?但不确定和随机也意味着风险:投资,创业,交战,盈亏与胜负(尤其是短期的)难料。贸然上场,必死无疑;苦心筹备,未必得胜。唯有接受无法掌控的不确定因素,放手一搏──“骰子掷下了”。
因为不确定,古人今人都好占卜,用以预测结果,辅助决策。古人用龟甲、筮草、沙盘等等,今人会偶尔看看星座或属相运势。李零《卜赌同源》、《中国方术考》说占卜有概率原理,赌博是押钱赌胜的游戏,占卜和赌博从工具、方式到心理都酷似。“卜以决疑”,期望虽不会改变机运,却可能影响行为,从而影响结果,所以心态对机运也并非毫无关联。
但人事不尽然是百分百不确定。毕竟,即使量子力学也承认,在理想情况下,事件发生的概率是可以算出的。所以人生并不完全是扑克、骰子之类机遇游戏(game of chance)。这种游戏,胜负主要靠运气。比如打掼蛋,如果摸到一手烂牌,零星小数,什么都凑不齐,只能陪笑打单张,面对接连的王炸和同花顺只能干瞪眼。人生倒更像弈棋一样的谋略游戏(game of strategy),斗智、竞技的成分更多。棋手每落一子,都是根据当前情形做出的优化措施。这“当前情形”也许是命运(也可称为“上帝”、“偶然”等等)踢你一脚,也许是贵人助你一臂。他们帮你做出选择,你因之顾览新的局面,推演几种对策的胜算概率,从而回应一子。如此,局面的判断,路径的选择,相当一部分可由自己掌控。
然而,弈棋也好,人生也罢,当时当地,信息有限,看到想到的不可能是全貌;人亦有情,喜怒忧惧,不是纯理性的计算机,所以实际的人生比棋局复杂得多,决策也包含偶然和运气的成分。回顾来时路,常常发现机关算尽,仍走了一条意料之外的路线。是福是祸,又不是此刻所能够知晓了。天机难测,也是人生百味之一。
在这充满随机和变数的世界中,人生既有赌博(“博”)成分,偏重机运,未来难料;又似下棋(“弈”),较为可控,靠的是智力、经验和恒久的耐心。比如孔子说学生子贡做生意,“亿则屡中。”经商、投资,确有投机、时运的元素,也是智慧和情商的较量。在外人看来是瞎猜(“亿”通“臆”,猜测)蒙对了,其实是信息大王加上灵敏直觉。
人多数时候喜欢确定和安稳。在飘满变数的宇宙中,为了活得舒服一些,须有博弈的心态。面临风险和挑战,既能展示赌一把的勇气和魄力,也有弈棋时的耐性,一边深思熟虑,一边耐心等待对方(命运、机遇)落子。若撞上狗屎运,也不等于永难翻盘。只要冷静耐心,凭智慧和毅力,或许会“死棋肚里出仙着”。有时虽经历低谷,种种变数长期叠加,也许会反弹更高,自己回想起来都莫名其妙。心中呵护着小小的定力,也就无所谓被随机的风吹到何处了:无论落在哪里,都能逐步下出一片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