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今日香港大澳渔村。
康熙元年(一六六二年)八月初三,一场名为“铁飓”的台风席卷香港。《新安县志》以血墨记载:“飓风夜作,巨浪山立,覆舟八百,溺者盈万,盐场尽溃如碎雪。”在这场被后世称为“壬寅风灾”的浩劫中,大屿山渔港的一百二十艘拖网船仅存三艘孤舟;九龙盐场三万石存盐悉数溶海。但在断桅残橹间,蜑民们正以古老仪式与风浪角力——他们将雄鸡倒悬船头祭“飓母”(台风之神),用蜑家“水语”传递潮信密电,用藤笼沉石固定渔排。这些挣扎求生的瞬间,正是中国古代海洋社会面对无常天威时,用生命书写的生存哲学。
“铁飓”之名,始见于康熙《新安县志》,寥寥数字勾勒出其毁灭性力量:“飓风挟潮,舟覆千计,盐田尽没,浮尸塞港。”所谓“铁飓”,即风速超六十米每秒,并裹挟风暴潮的超级台风,其破坏力如同巨锤砸向海岸,尤以赖海为生的渔船与盐场首当其冲。
历史的记载冰冷而触目惊心。回望明万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年),屯门风灾致“浮尸蔽海,覆舟千计”,蜑民船只“十不存一”。清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香港海域飓风更甚,《广东海防汇览》载:“潮溢江堤,沿海民房尽没,渔舟千馀覆于浪”。至道光二十八年(一八四八年),单大澳一地便有三百艘渔船沉没。蜑民世代积攒的渔业资本,常在瞬间归零。
方志中“蛋户漂没无算”的冰冷记录背后,是水上族群在生死线上的挣扎。据明清方志统计,香港海域平均每十二年遭遇一次“铁飓级”风灾,蜑民死亡率高达沿海居民的三倍。大澳渔村至今保留的“无名塚祭”,无声诉说着历史的悲怆。
珠江口盐场,是古代王朝的经济命脉,却在风暴潮面前脆弱不堪。明嘉靖年间,一场铁飓使“澄海盐埕十毁其七”,官府无奈“蠲免盐课三年”。清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年),风暴再袭,“飓挟鹹潮,盐埕尽没”,海水倒灌令香港大埔盐田滷度失衡,需三年方能恢复生产,引发区域盐荒。至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年),大鹏湾盐场更是惨遭蹂躏,“灶丁溺毙过半,复产需十年”。盐田的周期性崩毁,无情暴露了海洋经济在自然暴力面前的脆弱根基。风灾的冲击远超物理层面。以九江蜑民为例,沉重的渔税本已迫使其逃亡,灾后的“课税追逼”无异于雪上加霜,驱使他们“或附海寇,或充私枭”。
面对无常风灾,蜑民淬炼出一套融合天文观测与身体感知的灾害预警体系。他们深谙珠江口潮汐规律,宋朝蜑民已能将其编入《咸水歌》传唱:“初一十五潮大汛,初八廿三水返滩。”更精密的智慧藏于“更路簿”——海南陵水蜑民的手抄航路图中,详载各港湾高低潮时差,误差不超过半小时。清代黎简《观潮》诗注捕捉到蜑民智慧:“蛋户谓月晕双环为飓母,见则避港三日”,将特定月晕现象视为台风前兆。这种基于月相的智慧凝结,比西方潮汐理论早诞生四百年。
生物的异动亦是关键信号。《粤中见闻》载有蜑民避风谚语:“乌鳍翻白肚,快收帆樯回水坞。”鱼跃滩涂、蟹登高岸、乃至海蛇盘礁不动,这些被现代科学证实为气压骤变引发的行为,早已纳入蜑民的“生物预警法”。更有蜑民以“耳痛如锥”“骨节酸胀”感知气压变化,称“骨痛风”。这种将身体化为气象仪的实践,在今日香港长洲老渔民中仍有遗存。
在风灾的反复淬炼中,朝廷与蜑民从被动承受到主动禦灾,孕育出“以柔克刚”的生存哲学。宋代于屯门、佛堂门设“水寨”,既是军事要塞,亦为渔船避风港。明万历年间扩建的“九龙塘汛”(今观塘一带),创新采用弧形石堤消减浪湧,堤内设系船石桩百馀座,形成可泊船三百馀艘的“船坞式”避风锚地。清初则在大屿山贝澳港广植红树林,利用其盘根错节的天然根系消浪护岸。康熙迁海令后,“红树护塘法”更在新安县推广——盐田外围种植秋茄、木榄等耐盐植物,其根系可有效吸收削减百分之三十潮涌冲击力,嘉庆《新安乡土志》赞誉此法“省石塘之费十之七”。蜑民自身也发展出高效的应急自救体系——“连环舟”战术:遭遇风暴时,各船以坚固缆绳相互串联成网格状,共享锚力、抱团抗风。明嘉靖屯门海战史料显示,此体系曾使蜑民海难存活率惊人地提升至百分之七十,远超同时代陆上渔民。
当物理防御抵达极限,精神的慰借与经验的固化便成为支撑。天后庙宇不仅是蜑民心灵的港湾,更是独特的“防灾数据库”。大屿山天后宫内珍藏的清代“风灾鐘”,鐘体镌刻着历次飓风年份;庙祝亦将每次风灾的最高水位线刻于柱石之上,形成直观的“潮位年表”。过去的苦难记忆也被蜑民谱入悲怆的咸水歌:“道光十一年,白浪吞盐船,阿爸缚我在桅顶,回头不见妈祖面……”这些泣血的歌词,实为代代相传的口述地方灾害志。而蜑家那些看似神秘的习俗禁忌,也包裹着严谨的生存逻辑,如“船头不置灶,船尾不立厕”,实为降低火灾隐患与水源污染风险;“新船必染朱红”,则因红色在灰暗海雾中最易辨识,能有效提升搜救效率。
飓风过境处,生存永流传。从康熙县志的斑驳墨迹,到妈祖庙柱的深刻潮痕;从咸水歌谣的悲怆余韵,到红树林盘虬卧龙的坚韧根系,那些由无数生命书写的海洋灾害记忆,终将在人类与大海永恒的对话中,凝成超越时代的生存哲学——敬畏自然,而非臣服;顺应狂暴,而非征服。当现代天文台的十八级风球预警在南中国海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我们与七百年前蜷缩在船篷中观星的蜑民,祭拜着同一位女神——她的名字,叫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