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在教学20周年荣获第二届“香港优秀师德师风奖评选”以此文感谢父母
那天早晨,天色未明,风雨不定。我与父母一同前往“香港优秀师德师风奖”的颁奖礼。沿途风声如潮,却压不住内心的波涛。恰巧,脸书跳出一张二十年前的旧照─那年,我大学毕业,获得奖学金。照片里,父母站在我身侧,满脸喜悦,神采飞扬。时光如水,一晃二十年。这一次,我再度携他们一同出席荣誉之约,竟是命运别具深意的安排。那一刻,我仿佛与过去的自己重叠,与记忆交握,与父母并肩走过了光阴最深的一回合。
这一场雨中的赴约,不只是荣耀的时刻,更是一场教育初心的回望。二十年来,我始终相信教育不是一人之功,而是父母以他们的人生对我的教育。
我总忘不了母亲的背影。那是在乡村的清晨五点,天未亮,露水未干,她已推着载满莲藕的单车,往镇上市场赶。临行前,她轻声叮嘱我,递来五分钱─“去买个早餐吧。”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钱买早餐,那五分钱的温热,至今仍握在掌心。从那天起,我便懂得了她的日夜奔波,只为在清贫中撑起四个孩子的生活。而她日复一日的身影,在我心中,成了不朽的风景。
母亲从未高谈理想,却用无声的行动教会我什么是坚持、什么是责任。她的身教,是我最初的道德课本。今日我在教育中要求子女及学生勤奋、诚实、克己,其实源头,也许正是她那个清晨出发的背影。
我对父亲的记忆,一开始是模糊的。他早年便带着大姐远赴香港谋生,将家庭的重担一肩扛起。童年的片段中,他总是缺席,只在重要的时刻,母亲会骑车带我去镇上打电报,报平安、寄思念。每逢中秋、过年,我总是数着日子等他归来。有一年,一位伯父问我:“是不是想爸爸回来?”我毫不迟疑地说:“当然,因为爸爸回来,有好菜吃。”这句童言无忌,换来一场训斥,也教会我─家的团聚,远比一顿好饭更值得期盼。
父亲虽远在他乡,却以行动教会我“责任”二字。他选择离乡背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子女。这份沉默的牺牲,让我明白真正的爱,是没有声音的推动力,也时常提醒学生:真正的成长,是从学会承担开始的。
少年时的我,性情浮躁,无心向学。九十年代,母亲带我拿着单程证来港,为的是一家团聚。那时,新来港学童求学并不容易,父亲四处奔走,终于为我争取到汉华中学的入学机会。可当时的我,正值叛逆,学业一塌糊涂,甚至留级,自尊心深受打击,一度想放弃学业,跟父亲学做装修,早早步入社会。
从中学求学阶段,父母的鼓励,师长的栽培,让我更明白一个后进生是如何渴望被看见,如何渴望成功的机会。这段经历让我深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找不到方法的教学。”这也是我日后坚持因材施教的起点,更为我投身教育埋下种子。
人生的转捩点,往往只是一句话。那年的中秋,我们一家三口在西环码头赏月,远处孩子们在玩遥控车,我眼里满是羨慕。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若你考进前十名,我就买一台给你。”我不知道那是一句戏言,还是无心的激励。但这句话像一粒种子,悄悄在我心中发芽。从数学科开始,我慢慢找回自信。母校的老师们因材施教,不离不弃,我也开始了“笨鸟先飞”的求学之路。我在公众自修室渡过无数个课余时段,从留级生一路走到获奖学金,甚至成为回归那年香港杰出中学生,被选派访京,并获国家领导人接见。
那句遥控车的承诺,成了我教育理念的缩影─真正的教育,不是强迫,而是点燃。父母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学生奋斗的起点。那一刻我明白:动机来自被理解,成长来自被信任。
升读大学后,我选择放弃大学电子商务课程,转而修读教育。父母只说:“做老师很辛苦,你要想清楚。”当时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分量,直到多年后才体会,那所谓的“辛苦”,原是责任的重量。大学预科时,我日夜苦读,父母在旁严加督促。进大学后,我向往自由,早早搬进宿舍,一整个月未曾回家。直到有一天,他们从远方赶来,提着一壶汤送到宿舍,那天,正是美国“9.11”事件。
这一壶汤,后来成为我在教育学生处理与父母关系时,常说的故事。年少时,我们总嫌父母唠叨,却不知一壶汤中藏着多少无声的爱。我常劝学生:记住父母为你做过的一两件小事,现在你还不会明白,将来你成为人父人母时,才会明白,孝是一种温度。而我之所以懂得这温度,是因为父母从不言教,却不断以身作则。
毕业前我曾立志学术,投身大学任教,在毕业前一年已发表论文、开专栏、出书、写小说,甚至获得大学名师赏识。但命运总有别的安排。就在这时,父亲病倒了。为了家庭,我选择入职中学,放弃大学攻读研究生的梦想,开始了在天水围的教学生涯。那两年,是我人生最艰难也是最坚定的时光。每天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点回家,母亲总为我准备好饭菜,静静等我归来。这些平凡的日子,因父亲的病,显得格外珍贵。
而在天水围任教的两年,反倒是最顽皮的学生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老师。他们的叛逆,让我学会放下权威,用理解代替评判;他们的沉默,让我学会倾听与等待。教育不是驯服,而是同行。这也是我从父母身上学来的─他们没有大声责骂,只有默默支持。
父亲当时大病已快走到尽头,记得某天,我陪着父亲在医院操场散步,他轻声说:“如果有天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你妈。”我毫不迟疑地答应。幸运的是,他最终康复。转眼十八年过去,那夜的嘱托仍萦绕耳边。每次回想,总有一丝愧疚─这些年来,未能常伴他们左右。
那份嘱托,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课身教。他用病中的坚韧教会我何谓承担,用一句交代,让我铭记一生。
如今,教学生涯已满二十载,两鬓微白。虽说事业未必称得上辉煌,但我自问,没辜负父母当年的教养与期盼。这一生,我所拥有的每一点成就,背后都有你们的身影。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母。谢谢你们,用节俭换来我的机会,用沉默守护我的梦想。若说这二十年的教育路,是一场修行,那么你们的爱与身教,就是我最初、也是最坚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