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位于中环的香港大会堂。
深夜,从朋友的音乐派对返家,我心跌宕起伏,久久难以平静。朋友的孩子今年获得奖学金,即将前往美国顶尖音乐学院就读。朋友说孩子从小就喜欢音乐,一直苦练中提琴。虽然艺术不能当饭吃,生活却不能没有艺术。至于他未来能走到哪一步暂未可知,但热情满满仍可期。
我印象中香港每年都有近二十万学生学习音乐,其中有八万多人每年参加钢琴考级。据闻香港留洋在外的学生音乐素质,甚或各类艺术乐器考级高等证书,在全世界均属较高水准。对于多数家长来说,学习乐器不仅是陶冶情操,激发学习兴趣、集中力和想像力,培养毅力耐性,抑或心理承受力,大多还是欲以一门特长,为升学助力加分。我以为这些皆不相矛盾,人贵在坚持,成于积累。一旦学习什么,浅尝辄止,半途而废,意味将来一生什么都可放弃;反之研习一门艺术让孩子学会坚持,比之艺术本身更为重要。被艺术浸染的孩子拥有一种独立思考、感知世界、自我交流的能力。
月初去了乌镇水乡,在溪畔桥边上的“听水问茶”阁楼,呷一口春茶,听着古曲《阳关三叠》,醉了。《阳关三叠》,意喻告别。泛音渐息,琴曲余音袅袅,我蓦然泪目,人生有无数个转身,转眼一生,转身一世,每一次启程都是自我重塑的破茧成蝶。十二岁那一年,那一刻心灵的震颤,我一眼迷上小提琴,从此一生与之相知相伴。
中一,男拔萃中学新学期开课第一天,学校大礼堂的早会热闹而隆重,我们新生坐在台下左边最前方。我听不懂新校长讲说的英文,低头懊恼。过会儿,台上传来美妙巨响。那声音,像是来自远方的呼唤,又似从心底迸发的渴望。我不由望去,看到人生中第一次管弦乐队的现场演奏,只见抬琴、举弓、落音、律动,惊为天籁,一曲入魂。我沉醉其中难以自拔,暗暗许下誓言,总有一天要成为乐队一员,与他们一起上台演奏。我回家嚷着要学小提琴,母亲以为我一时念起,加之家中彼时经济有限,没有条件学习乐器。我只能将念头暂且压制,然而那瞬间的音乐感染力,如同心中永不熄灭的热情,驱动着我成长的路向。
一九六一年冬,香港中环大会堂正式落成,其中一个庆祝歌剧,梅诺蒂 (Menotti) 的《阿玛和夜访者》(Amahl and the night visitors)由男拔萃主办,管弦乐团指挥是刚从上海音乐学院到香港的年轻小提琴家汪酋三。演出排练对校内学生开放,我在音乐厅后座看得如痴如醉。一九六二年初夏,音乐老师告知我们汪先生将在暑期开办小提琴入门学习班,并协调一琴行借出数把廉价小提琴给学员用。我欣喜异常,马上回家恳求母亲同意。
五月中,我再次见到汪先生。先生一九三三年生于上海一世家,是香港第一位获得伦敦圣三一音乐学院奖学金的中国小提琴家。他把报名学生分为几组,每周六上课半小时,十三岁的我至此开始小提琴生涯。我每日课后留校练习,不敢把小提琴带回家,生怕打扰众多邻居。
同年秋,学校宣告邀请汪先生为校管弦乐队指挥,训练乐团参加一九六三年香港校际音乐节比赛。刚学琴九个月的我,被安插在乐团第二小提最后一排。男拔萃乐团不负众望,在先生指挥棒下,先夺一九六三年冠军,后又连年夺魁折桂,屡创佳绩,成为各校各机构音乐会的经常客串演出者。我个人也荣获多项小提琴比赛金奖,为日后人生之路奠定了坚实底色。
一九六八年仲夏,我负笈美国研修音乐。在登上跨洋轮船前一天,我前往汪先生家里道别,先生再三叮嘱要多拉琴。第二天我站立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万般不捨。阳关初叠,琴曲以散音起,杨柳依依,细雨迷蒙,剪不断理还乱的离别愁绪。我轻声默念,我很快便会回来。
一九八四年夏日,我阔别家乡十六年后从哈佛回港执教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我与先生重逢,且定期与他一众前学生雅聚。一九九一年,他告诉我打算提前退休并迁居加拿大。于是九月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学生在香港会所组织了一场别出心裁的告别晚宴音乐会,亦邀请先生好朋挚友共赏共勉。我们下场为他奏响弦乐,阳关再叠,泛音起,先生起身道别,酒杯对撞。我为老师再次酌满,酒未入喉而心先醇,撮音止。
一九九二年,汪先生在温哥华创立BC省小交响乐团,一九九七年又成立BC省室内乐团,聚集了三十多名专业音乐家,每年举办音乐会,把华裔音乐家带入当地主流音乐社会,获得加拿大政府极度认可及支持,这是过往从未有过之事。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有幸与先生在当年专题艺术节“港艺荟萃:千禧颂”重点节目,香港大会堂音乐厅举行的“礼赞音乐界前辈”中重聚。首场音乐会中老师指挥弦乐团,我与他在港最后一位学生王思恒(时任香港管弦乐团第二副团长),师徒三人同台演出韦华第双小提琴协奏曲,一时传为佳话。
二○一七年,香港音乐事务处成立四十周年,我与该处当年成立之总舵手萧炯柱都拟安排汪先生夫妇回港参与庆典活动,然医生不同意两人长途飞行,因而作罢,徒留一丝遗憾。二○二二年四月,先生安然离世,享年八十九岁。阳关三叠,泛音依然而起,故人离去已久,我仰望苍穹,等一阵风来,盼一场花开,祈愿它可否将学生一腔思念,传至先生身前?
千里觅知音,曲终人不散。此刻,微风余音,靡靡猗猗,先生谢谢您将音乐带至我的生命,毕生受用!今夜,风来,一树一树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