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香港深水埗石硖尾的“美荷楼生活馆”还原的凉茶舖场景。\中新社
大暑小暑,上蒸下煮,下周二即大暑。夏杪热烈,暑盛至极,夏天终于走到了最后,但它的滚烫和沸腾犹大也。
昨夜瞬间狂风肆虐,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好似对骄阳怒火的不悦,又像对世间某些现状的不满。今早起,一瞬清凉,足以让头顶的炙热稍稍悬浮,世界未变,只是多了一抹沉静,让人得以喘息。
夏日的暑气还缠着街巷,气温并不比昨天低,但更不比明日高,香港整座城宛若一个巨大的蒸笼。酷热、海风与不时的大雨相互较量着,湿热无比。空气像被灌了铅一般,沉甸甸的,黏糊糊贴在皮肤上。行人个个步履匆匆,影子拖在地上,像被热蒸汽拽住的叹息。此时若遇凉茶舖,来一碗神清气爽的广东凉茶,无疑是件极为惬意之事。
香港凉茶其实既不凉,也不是茶。而是本地人根据气候、水土等特征,以中草药结合中医养生理论,所开发的一种具清热解毒、生津止渴、祛热除湿等功效的传统保健饮品。相传东晋时期,著名道学医药家葛洪来到自古被称为“烟瘴之气温”的岭南,悉心研究各种温病医药,因地制宜炮制了各式凉茶。各代传人后经不断改良,形成了底蕴深厚的凉茶文化,迄今在香港已传承逾百年。由香港民政事务局连同广东省文化厅与澳门文化局共同提名,二○○六年,凉茶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它不仅仅是香港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意喻一种生活态度和文化特征。
我虽是西医,但从小到大都是喝凉茶长大的。
上世纪五十年代,香港凉茶舖如同现今的便利店,楼下街巷随处可见。当时很多单身男士南下来港打拼,孤家寡人没钱看病,更没家人煎药,每当感冒发烧,便会到凉茶舖饮碗凉茶,便宜有效,回家歇一歇即可痊愈,所以凉茶以前在香港又被叫作“寡佬茶”。凉茶也并非单一配方,以及只夏天饮用,而是一年四季皆顺应天时,根据不同节气灵活采用不同配方,各适其宜。如廿四味、火麻仁、夏桑菊、五花茶、野葛菜等,视乎个人体质需求等使用不同药材。人们春分饮凉茶除瘴防瘟,大暑饮凉茶祛热降火,立秋饮凉茶滋润祛燥。每一碗,有苦有甜,耐人寻味。
那时祖父有位老朋友廖伯公,懂医卜星相,是一位奇人,且与我家渊源颇深。他战后到了香港,我们两相往来甚勤。每次他来,祖父都集齐儿孙媳妇,逐一给其检查,有病医病,无病补身,如需吃药,则现场开方。廖伯公写药方,字体潦草,如天师画符,我们怎样都辨别不出几个字来。他从我很小之时,就断定我的身体结构异常燥热,即所谓容易“上火”,要经常喝苦茶。他说苦茶清热,能保持内脏和谐平衡,对我有益,我由此小小年纪已习惯于喝苦茶。实际上,我更多贪图的是伴送苦茶的凉果。旧时送苦茶的凉果有两种,加应子和杏脯,可自由挑选。这种取舍选择,对尚是小朋友的我不失为一种乐趣。
廖伯公成了我家的家庭医生,我十四五岁了都未看过西医。直到中三那一年,港大医学生来到学校给大家做体格检查,算是我人生第一次看西医。至于打针食西药,我及至赴美留学后才真正接触。然而当时我虽人在美国,但一有病痛,吃的仍是家中远渡重洋寄来的中成药,或中药冲剂。可能这种浸着微苦与韧劲的滋味,就是始终如一初心不变,无论身处何方永远深埋心底的家的味道。
一九八四年,我从美国回港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凉茶舖饮凉茶。谁知十六年后,凉茶舖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我喜欢的王老吉、黄碧山都找不到了,凉茶不似以前那么苦了,廖伯公也不在人世了。曾经熟悉的街头老店,如今亦皆物是人非,再寻不回昔日一丝痕迹,独留怅惘忽而经年。从前香港人饭后常去凉茶舖,那里也是年轻人拍拖约会之地。有“马尾”“飞机头”,有青春飞扬,大家在凉茶药香和收音机、点唱机中传出的悠扬乐声中,消遣享受漫长夜晚。
现在咖啡店兴起,凉茶舖不再是年轻人聚脚之地,可幸的是还有不少忠实拥趸。要知一碗好凉茶,除了正气作业,煲製也要花不少心机。其药力全靠火候,每次要煲足五六个小时,且煲製过程不能离人,要用竹棍拌匀,保持药材味道均匀。煲好之后,还要焗上一段时间,等待药味渗出。眼下还有人愿意煲,有人乐意喝,每一口,品的不仅是味,更有情与道。
前一阵子,我还坚持每天饮两杯凉茶,却发现还是一样的燥热,想来凉茶对我已经失效了。如果廖伯公还在世,不知他会开一张什么药方?毕竟人是老了。在这热人闷人倦人的酷暑,我大部分时间总是待在室内,一卷书,一壶茶,虽然不时会望望窗外的绿树蓝天,但夏天的热和风,终究还是被空调隔离消散。炎炎夏日,也终将完成自我,随着大暑到来化为下一个季节的微凉,正如这世间草木,荣枯自有时。
我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如果说童年时的小暑雪糕,可让我偶尔卸去心头繁杂事,追寻片刻休憩与轻松释然,那么大暑时节更像一种提醒,炎暑有尽,时光无垠,从前只是从前。哪怕再舍不得放下,今年这个夏天也不可能重来。盛开的荷塘,喝过的凉茶,终将留存记忆之中,回忆就是回忆,过去不值得细看。我们唯有静待清秋,等风来,追风去。
大暑。
心静,举世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