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游客在安徽省宣城市敬亭山游览,石碑上刻有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新华社
公元七五五年(唐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于次年破潼关陷长安,随即玄宗逃蜀,肃宗即位。八月,杜甫将家小安置在鄜州,只身前往灵武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所俘,遂困居长安。次年三月,春风拂过故都的残山剩水,感时伤怀的杜甫写下了著名的《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社稷倾颓让杜甫的家国之恨如鲠在喉,身处“敌占区”的他只能把思乡怀国的愁绪塞进字字惊心的诗句中,他想不到的是,自己呕心沥血的书写和历代伟大诗人一起,共同建立了一个诗歌中的祖国。
我们都知道,历史上受中华文化影响较深的日本、韩国、越南及东南亚部分国家或地区,共同构成了一个相对清晰稳定的中华文化圈,去这些国家或地区旅行,往往会在一些历史古蹟和华裔集中居住区看到很多中华文化遗存,其中各种楹联和古诗词占据显著位置,甚至他们今天的语言中也有很多汉语影响的痕迹。近代以来,随着对外交往的扩大,在北美、欧洲和大洋洲等国家和地区,也出现了大量的华人华侨,他们有的保留着侨民身份,有的则已入籍成为驻在国的国民,但无论哪种情况,只要听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听见“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无数假寐中的中国心就会醒来,就会被一条催魂夺魄的诗词长河席卷,继而沉浸在璀璨而又深邃的诗歌传统中不能自拔。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伟大传统,它不但标记了漫长瑰丽的历史,而且仍然活跃在当下的语言实践中,“不学诗,无以言”的古老教诲,在今天依然有效。作家李修文在他的《诗来见我》中说:“我们中国人,无论你身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总有那么一句两句诗词在等待着我们,见证着我们,或早或晚,我们都要和它们破镜重圆,互相指认着彼此。”从文化身份上说,这是所有华人的荣耀,是历百代而不衰的文化认同,是一个仍在不断滋养我们的文化生命的源泉。
网上有各种不同版本的“最经典”、“流传最广”古诗词排行榜,上榜的具体篇目差异巨大,没办法,我们好的美的诗词太多了,无论怎么遴选都有遗珠之恨。近年大火的大语言模型DeepSeek推选的“中国流传最广”十首古诗词(唐诗宋词部分)是:李白《静夜思》、杜甫《登高》、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白居易《长恨歌》、辛弃疾《青玉案.元夕》、李商隐《锦瑟》、王维《山居秋暝》、张继《枫桥夜泊》、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这些经典诗词吟咏了故乡之思、时间之叹、亡国之痛、爱情之殇、山水之幽,以及人世之迂曲悲欢。虽然首首深湛,句句精绝,但仍不能以其一斑窥唐宋诗词之全豹,更不要说还有《诗经》、《楚辞》、《乐府》、“三曹”、陶潜、纳兰、龚自珍等等浩如烟海的历代佳作或诗词人。怎么形容这个包含巨量诗歌经典的庞大阵容呢?想来想去,只有星系这个天文学概念尚可匹配,只有那样的广大和神秘,只有那样的由无数发光体汇聚而成的闪闪银河,只有那样的难以预知和掌握的无尽能量,才能道尽中国古典诗歌的辉煌。而这个星系的内部必然存在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吸引着众多天体环绕旋转,这是一个诗意的故乡与祖国,对每一个与之交集的个体而言,它的引力远远超越地域和国别,它靠随时发生的情感共振黏合成了一个无比强韧的共同体。
毫不夸张地说,中国人文化性格中最深厚最活跃的部分是由中国古典诗歌塑造的。想想看,有多少人在面对现实的重重阻隔时会想起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从而感觉置身于一个筚路蓝缕的先贤行列中,并生出走下去的勇气?有多少人为世事所扰,想起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会起意重新评估自己的人生道路?有多少人为环境所困,想起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会对自己的认知局限有所觉悟?有多少人困守书斋,想起陆游“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会生出起身远行的渴望?有多少人置身历史洪流,想起张养浩“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怀古》),就会看清庙堂兴衰和百姓乱离的逻辑因果……相信这样的情境每个中国人都曾经历过,并且在一生中反复重温。
其实,这个由诗歌建立的祖国不单单是每一个华人可以不断出发和回归的祖居故园,很多时候还是能给众多海外友人带来希望的新大陆。中国古诗海外译介大概开始于十九世纪,最初出版的英译版本有翟理思的《古今诗选》、朗斯洛特.克莱默─宾的《玉琵琶》《花灯盛宴》、弗莱彻的《英译唐诗精选》《英译唐诗精选续》等,受到英语读者的欢迎,并陆续有法语、德语的转译版本面世。一九○八年,著名作曲家马勒读到了一本德语版的唐诗集《中国笛子》,并据此创作了他的代表作《大地之歌》,这首由六个乐章组成的恢弘之作从唐诗中汲取乐思,完成了一次跨文化跨媒介的融合创造。当然,还有很多诗歌领域中更为切近的案例,比如埃兹拉.庞德和盖瑞斯.奈德,都曾亲手译介中国古典诗歌,并根据中国古诗的启发,推动创立了美国意象派诗歌运动,他们的有些代表作甚至可以看成是对中国古诗的仿写。如此说来,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不但是我们心中不断回望的诗意故园,而且是世界现代文学艺术的一个重要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