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十一月四日,山东省滕州市一公园的柿子熟了,吸引小鸟觅食、嬉戏。/新华社
昨日立冬,香港不见转寒,依旧天空一片蔚蓝,欲寒还暖,连风都带着丝丝温柔。然而我知道,那金黄灿烂的秋日,在不知不觉中已悄然退场。毕竟,香港几乎没有冬天。
所谓秋收冬藏。立,建始也;冬,终也,万物收藏也。立冬,意味着冬已始、天地寒、万物藏、夜渐长、星辰冷、百虫眠。亦即生气开始闭蓄,整个寰宇由丰盈而衰减,一切慢慢归于空无,最终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再从零起步,又一个四季在轮回。
人们常说,冬天最富有诗味,雪花飘飘,银装素裹,一朵朵,一簇簇,像漫天飞舞的银蝶,似春风吹落的万千花瓣。凡在北方,大家都道围炉煮酒烹茗,或享受涮羊肉、烤红薯、剥栗子的别样滋味。总之室内供暖,不管门外风霜几何,或雪深几尺,而减少户外活动躲在屋内过活的日子,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藏身、藏心、藏精神之蛰居异境。苍耳炭火相伴,霜花西窗高悬,童叟欢声满堂,小孩子们个个贪恋打雪仗、堆雪人、溜冰滑雪的无穷乐趣与惊喜。当中不仅有冬日各种特定美食,以及立冬要吃、冬至也要吃、大年夜更要吃的各式各样饺子,还有元旦、春节等热闹且隆重的节日。
但在南方,不尽相同。当北方多地早已风干物燥、万物凋零、寒气逼人,大江以南仍青山绿水、鸟语花香、温暖宜人。香港冬天往往一闪即逝,即使冬至过后,树叶也不见掉落几片。西北寒风间或吹来,至多不过冷了两三日。有时甚至到了农历年边,还只穿着夹衣。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受不到岁时肃杀,且常常觉得有一种无尽的蓬勃生机掩埋在深沉的天幕之中。“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诗句,可能只有在南方城市及郊野,体悟最为深刻。在这边,冬无非是秋的延长。
我生长于香港,儿时对冬天的印象,莫过于从立冬后,人们爱吃些鸡鸭鱼肉。一些富裕家庭会炖麻油鸡、四物鸡来补充能量,讲求补冬,一补岁月底气,二暖寻常日常,一切不好都已雪藏。晚上一家人围坐饮汤食饭,灯火可亲;早上醒来,看着冬日第一缕光,照亮了天台,满心皆是安,开启温暖与希望的新一天。
那时,每年中秋过后,空气中不时夹杂着一抹甜香,那是街头糖炒栗子的味道。待人寻味而去,会发现某一街边巷角偶有摊主支起铁锅,挥动着长柄铁铲,用粗亮黑沙加上糖炒着栗子。糖浆裹在栗子表面,黏稠而亮丽,如秋日阳光,温暖而炽烈,并散发出令人心醉的香气。哗哗啦啦的翻炒声,间或有栗子的爆炸声,与路过行人之笑谈揉在一起,构成晚秋初冬鲜活的景致。
糖炒栗子人人爱吃,《战国策》记载“枣栗之实,足食于民”,汉画像石里有“悬炉炒栗”图案,宋代史书列糖炒栗子为市井小吃。在明清时北京街头出现“栗碳铜锅”现炒,糖稀与砂石翻炒使其外壳亮红,梁实秋曾形容其“烫手热栗,隔纸可闻香”。而于安徽战国墓葬出土的碳化栗子,经测定距今约二千三百年,证实其作为零食历史悠久。
我小学时每日午后放学,要带着弟弟从油麻地到旺角黄师傅武馆学洪拳功夫。傍晚回家时,我们总爱追着味道到栗子摊,看栗子在锅中嬉戏跳跃,等那白汽裹着焦香铺满脸颊,直馋得口水欲滴却买不起。有日,母亲早下班,到武馆接我俩回家。我们吵着闹着,缠着她五角钱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刚出炉的栗子,热乎得烫手,还不能急着吃,得先捏着纸袋边晃两晃,让热气散散。然后轻轻一捏,外壳便缓缓敞开,露出饱满栗肉。轻轻一咬,外层裹着薄薄的糖壳,在脆甜中带着点焦香,内里果肉却粉糯得不像话。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剥,温热从舌尖滑到喉咙,完全停不下来,手指上黏的全是糖。风吹来,脸冰凉,嘴巴里却如火炉般滚烫。秋冬对于我们本没有意义,可糖炒栗子格外香,深深烙印在童年的记忆深处。
我特别喜欢这种现炒糖栗子。每到秋天,只要一闻到栗子香味,总忍不住循着味道去买上一袋。走在街头,边走边吃,忽然就懂了,有些味道之所以难忘,从来不是因为多珍惜,而是它藏着某段时光的温度。
只是近年来,当街现炒的糖炒栗子摊越来越少了,尤其搬到港岛。我好不容易在铜锣湾利园后街,发现一母子档的现卖糖炒栗子摊。不仅大小适中,火候也恰到好处,但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吃的栗子香。上月重阳节前,我再寻至小摊,老摊主连叹天气转暖,栗子性温吃多易上火,生意很难做。卖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要待明年秋风再起时出来。在香港,想吃栗子,唯有等着。
月初到了北京,往酒店途中看到地安门内大街一小店门前有长长的队伍,问司机可知原因?他笑说,这是全京城最出名的糖炒栗子,秋栗香!只要开着门,店前总是排着长队。我赶忙下车,不管寒风冷冽,快步挤进人龙静候买栗子。
可能如今虽渐暮年,我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立冬的滋味,藏在每一阵风、每一盏茶、每一粒糖炒栗子里,当中有涩有甜、有暖有香,却在日复一日的品味中,万事藏于心而不表于情,有风听风,下雨看雨。生活并没有深意,幸福和遗憾都在日常。沉得住气,藏得住事,稳得住心,静水深流,含而不露,一念心静,寒日亦是春风初暖。
此刻,四季更替人间容颜,复去经年,等风来,乘风起,随风去,愿人心长和、世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