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香港维港景色。\中新社

　　大埔宏福苑大火，短短数小时，多栋高层住宅楼火海捲狂风，烟柱冲霄汉，火警从三级升至五级。我隔着屏幕，目睹火龙顺着竹製脚手架（竹棚）疯狂攀爬，犹如猛兽张开巨口，噼里啪啦吞噬着一切，心揪到一处，每一次呼吸都夹杂着焦灼与绝望。距离火灾之地很远的我尚且如此胆战心惊，更何况身处其中的人？我心如刀绞，灾火肆虐之际，恍觉自身不过天地间一粒微尘。大火无情，只能默默祈祷奇迹出现，祈愿平安。

　　每一场灾难背后，都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一场大火，让逾百生命戛然而止，他们又是谁的父母亲，谁家的孩子，谁的丈夫与妻子？还有那英勇殉职的消防员何伟豪，逆火而行，用无畏书写生命的赞歌。不管是他的离开，或是她的离开，多少家庭从此支离破碎，泪满衣襟，天地为之动容，草木为之含悲。

　　此番宏福苑火灾，再次为香港城市安全和建筑安全标准敲响警钟。竹材本身易燃，燃烧速度快且释放大量火星与有毒气体。倘若大楼外围搭建竹架及配套措施未能按香港建筑施工安全规范要求，为其涂刷B1级阻燃防火涂料，相当于完全暴露在火源威胁之下。再加上将竹架包裹起来的绿色护网，以及大楼外墙保护层采用的聚苯乙烯泡沫燃点很低。三种材料叠加，一旦被电焊火花或其他点燃，在强风与烟囱效应下，整座楼便会瞬间化作垂直火道，一发不可收拾。

　　竹製脚手架在港已有百年历史，轻便、灵活、成本低，尤其适合狭窄街巷与复杂立面的维修工程。一支熟练的搭棚队伍，半天即可完成高层外墙的全面覆盖。过往朋友来港，总会被街头巷尾、随处搭建在楼宇外立面的竹製脚手架所吸引。我还时常推介他们在一些特殊节日期间过来，欣赏一种承载香港百年信仰与市井烟火，在数日内拔地而起、又月馀后悄然消失，一种不那么常见却同样由竹篾搭建的节日限定建筑，被称之香港城市印记的竹棚戏台。

　　竹製戏棚不仅是中国传统工匠技艺的延伸，也是香港本地智慧的结晶。从天后诞到盂兰节，从舞台神功戏到令街坊流连的节庆市集，戏棚将宗教仪式、社区技艺与力学智慧熔铸于竹篾之间。在戏棚一拆一建间，蕴藏着香港从渔村到国际大都市的蜕变史。“竹棚搭建技艺”在二○一七年被列入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目录。

　　我们在时代进步与科技发展日新月异、效率与安全、欲望与利益之中，再次叩问生命的真谛。究竟何为竹棚技艺？非遗文化到底珍视的是竹棚戏台中的节庆文化仪式，还是现代社会高楼大厦高风险作业的落后施工手段？真正的传承，从不是一件有形的“东西”，而是一种活态、无形的文化财富。我永远怀念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耳畔传来的咿咿呀呀乡音、祖母指尖传来的温暖与戏场外游乐场里的嬉笑打闹，那是我整个童年的光。

　　如今悲剧已然发生，人生大变故只在一夕之间。我们追问生命之殇与安全之思，感叹生命如烛火般脆弱，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哪一个会先来。不由想起身边的人及事，也曾被火灾惊魂，甚或打破人生，改变命运。

　　祖父一生经历坎坷。一九一六年，十八岁的他带着两个弟弟回乡拜祖，结果遇险船沉，痛失七岁幼弟。曾祖父精明能干，在中山石岐经营木材，生意非常红火，家中屋后放满各种木头材料。然而祸不单行，当年深秋之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令家园尽毁。曾祖父痛彻心扉，自此一蹶不振，没多久鬱鬱而亡。十九岁的祖父开始用稚嫩双肩扛起家庭重担，他背着精神恍惚的小脚曾祖母，拉着十一岁小弟，踏上未知旅程，一路从中山跑来香港觅食求生，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

　　我一九八四年回港执教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时，新发展的新界市镇沙田亦初建了一大型公立医院，威尔斯亲王医院，服务新界东区。记忆尤深的是一九九六年二月新界东区大埔八仙岭大火，当日疑因登山者丢弃烟头引发山火，导致多人死亡受伤。其中学生张润衡面容被毁、听力和视力严重受损，双手仅存两指。但他以顽强毅力完成学业，并获“香港十大杰出青年”“香港精神大使”等称号。火灾给其带来的不仅仅是身体磨难，更多是精神和心理折磨，但他最终走出困境，重塑人生。

　　我一同业好友秦医生，也曾向大家讲述一九九六年九龙佐敦道一多为私人医生执业的商业大厦起火事件。那日，她在该处诊所接待病人时忽然警钟乍响，空气中传来阵阵焦糊味儿。她惊觉不对，立即引导他人先从楼梯间疏散，待自己要走时，底下已浓烟滚滚。她唯有向上跑，走投无路间正欲从十五层天台跳下之际，被消防直升机救起，化险为夷。即使时间过去很久，那天火灾依然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备感后怕与心有余悸。人只有亲历火灾边缘，才能深刻体会到生命的宝贵与无常。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水火无情，生灵泣血啼，宏福苑烈火又烧出了什么？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大劫凝聚社会人心，灾难让我们更团结。此刻，我以笔墨敬上，化满地白菊，惟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