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对等关税”出台之后,资金正在美国和全球经济预期走弱的时候流出美国,这表明美元资产不再是全球的“安全避风港”。
过去40多年的全球化过程中,海外资金持续通过美国贸易逆差流入美国,支撑起美国的高负债、高内需的增长模式。若通过“对等关税”来压缩自身贸易逆差,最终美国将面临变相的债务危机。
4月2日“对等关税”出台之后,美国金融市场显现出了逆全球化的冲击。美元明显走弱,美国国债收益率上扬,这与过往美债收益率和美汇指数同向变化的走势形成了反差。
此前的3年多时间里,美国处在货币偏紧的状态中,美联储的决策是影响市场的主要因素。由于美联储同时是美债的需求方和美元的供给方,因此当货币紧缩预期升温的时候,代表美联储对美债的需求下降,导致美债收益率上行;同时美元供给减少,导致美元走强。而美联储宽松预期升温的时候,美债收益率和美汇指数同步回落。
相较而言,全球资金同时是美债和美元的需求方。因此,当全球资金撤离美国的时候,就会出现美债收益率上行和美汇指数下行的组合。这正是4月2日之后在美国金融市场发生的情况。
从更长的周期来看,资金流出美国市场的情况时有发生。然而,过去资金往往是在美国和全球经济向好的时候,因风险偏好上升,所以从美国流向新兴市场国家以获取更高的收益;在美国和全球经济走弱的时候,全球资金反而会在避险情绪的推动下流回美国。但4月以来反常的是,资金正在美国和全球经济预期走弱的时候流出美国。这表明,美元资产这一曾经的全球“安全避风港”已不再被海外资金所信赖。
储蓄的定义是收入减去消费,所以GDP(国民收入)减去国内消费就是“国内储蓄”。将其代入支出法GDP的定义式(GDP=国内消费+国内投资+贸易顺差),就得到了如下新形式的国民收入恒等式:贸易顺差=国内储蓄-国内投资。
上述式子说明,一个国家如果有贸易逆差,就说明其国内储蓄小于国内投资,所以需要通过贸易逆差的形式借入外国储蓄,以弥补国内储蓄的不足。如果美国要通过“对等关税”压缩贸易逆差,就会同时减少流入美国的外国储蓄的数量,进而让美国的债务接续出现问题。
美国债务无以为继
美国所积累的债务(无论是内债还是外债)均用美元计价和偿付,所以美国不存在债务硬违约的可能──美联储多印点美元总能把债给还上。但美债价格大跳水(美债收益率大涨)的变相债务违约却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这种可能性会因为“对等关税”政策而显著上升。
在过去40多年的全球化中,“美元外循环”支撑了美国的国债:美国发行美元,用美元从别国购买商品;别国收到美元后,将其没有花完的美元投入美国金融市场,购买包括美债在内的美元资产。在这个美元外循环中,美联储印刷的美元在海外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美国金融市场。
有人可能会问,既然美联储发行的美元通过外循环最终回流到了美国,那美联储用美元直接购买美元资产不也一样吗?这里的问题在于,如果美联储自己印钞票来购买美元资产,如同在美国金融市场中直接投放货币。获得了这些增量货币的经济主体,会将其得到的货币花出去购买产品,从而推高美国通胀。
美元外循环和美联储直接买美元资产的关键差别是,流向海外的美元会因为别国的富余储蓄而沉淀下来,不会推升美国通胀,而从联储手中直接流向国内的货币会变成对产品的需求,从而推高美国通胀。美联储的首要目标是维护美国通胀的稳定。在通胀约束下,美联储可以因为美元的外循环而增发美元,但没法直接在国内用其创造的美元购买资产。
美国如果试图用“对等关税”政策来压缩美国贸易赤字,就是在人为截断美元的外循环,会让美国国债价格下跌。失去了美元外循环带来的别国对美债的增量需求之后,债券价格会因为需求走低而下跌。而就算美联储直接进场买美债,美国通胀也会因为美联储货币的增发而上升,仍然会让债券价格下跌。
面对债券价格下跌的风险,外国还可能抛售之前购买的美债以避险,从而进一步加剧美债价格的下跌压力和美元的贬值压力。
当然,失去了美元外循环,美国也并非全无办法。美国可以通过缩减内需,减少国内消费和投资,增加国内储蓄来重新平衡其经济。但这意味着美国财政支出的显著收缩,美国民众生活水平的明显下降,恐怕很难为美国民众所接受。毕竟,尽管有全球化红利分配不均的问题,美国仍然是全球化的受益国。
“对等关税”带来的逆全球化之路,意味着美国所获全球化红利的减少。还是那句话,事物总是辩证的。美国想得全球化之利,就要受全球化之害;而要想收逆全球化之利,就要付出逆全球化的代价。美国究竟有没有把这个问题透彻想清楚,做好付出逆全球化之代价的准备,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中国也是全球化的受益国。外需给中国带来的“外循环”,一度掩盖了中国“内循环”不畅。但很显然,美国作为全球化的需求火车头,已经越发不满其所扮演的角色,而要走逆全球化之路。美国的行为给中国带来了挑战,也创造了机遇。
中国经济对外需的依赖源于内需不足。笔者此前论述过,内需不足本质上是个收入分配问题。因此,只要将国内收入分配结构优化到位,将居民收入占GDP比重提升到位,中国一定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内需不足的问题,此为中国可选的“上策”。而就算收入分配改革需要时间,也可以通过刺激投资的方式来扩大内需,维护国内供需的稳定,此为中国可选的“中策”。
美低估中国经济韧性
在中美就“对等关税”而开展的博弈中,中国经济的韧性远超美国。对中国这么一个内需不足的经济体而言,内需可以凭空创造(通过提振消费或刺激投资),从而维护国内供需的平衡。而对美国这么一个内需过剩、供给不足的经济体而言,供给不可能短时间明显增加,因而只能在逆全球化的过程中削减其内需,并承受随之而来的经济衰退、生活水平下降之后果。因此,在中美博弈中,中国不应该居于下风。
但很多美国决策者似乎并不这么看,反而认为他们居于上风,特朗普的极限施压政策能够奏效。如果中国不能及时调整国内政策来扩大消费和投资,而任由外需冲击令中国经济增长减速,则会助长美方对中国的强硬态度。
在2025年4月8日的一次采访中,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说中国拿的是“一手坏牌”(losing hand),中国反制美国是犯了“一个大错误”(a big mistake)。显然,美方正期待中国在关税冲击下经济失稳,最后不得不接受美方的苛刻条件。因此,从打赢中美关税博弈的角度来说,维护国内经济稳定,实现5%的GDP增长目标已经成为今年中国的一个政治任务。
如果外需的压力能够让中国克服经济发展的惯性,让中国切实推进收入分配结构的优化,实现消费转型,则外部压力反而能成为经济转型的契机。就算消费转型不能马上实现,在打赢中美博弈的政治需求之下,中国如果能够纠偏之前对债务和投资的过度负面的看法,纠偏打压债务和投资扩张的政策,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让坏事变好事,消除近些年来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主要障碍。
中国如能在美国肆意推进逆全球化政策的时候顶住外部压力,扩大内需,维护国内经济增长稳定,则可以为全球经济稳定做出更大贡献,并让中国在国际经贸体系中取得更有利的地位。
(作者为中银国际证券总裁助理首席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