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美国将美元“武器化”,频繁地利用储备货币地位服务于自身利益,此举实为从内部侵蚀着美元体系的根基。
今年美国政府推出一系列激进政策,包括推行所谓“对等关税”、通过“大而美”法案,并屡次干预美国联储局的独立性──导致美国金融市场一度出现股债汇“三杀”,并带来美元的持续贬值。这些政策是否会动摇美元、美债乃至国际货币体系的根基?
对美元体系是否可持续的质疑并非第一次。2013年,美国康奈尔大学经济学教授埃斯瓦尔.S.普拉萨德(Eswar S. Prasad)就在其著作《美元陷阱》一书中探讨过这个问题。所谓“美元陷阱”,是指新兴市场国家因持有巨额美元资产,其购买力持续受损却无法脱身的困境。
普拉萨德认为,“美元陷阱”之所以牢不可破,有三个逻辑支柱。一是新兴经济体在出口导向的发展模式及自我保险的强烈需求下,必须持有大量外汇储备;二是美债市场凭借卓越的信用等级、市场深度与流动性,成为全球外汇储备主要的“安全港”(Safe Haven);三是,全球范围内缺乏可与美国国债相匹敌的替代性安全资产,即“别无选择”(There is no alternative,TINA)的格局。
2025年6月,普拉萨德与笔者在上海对话时,再次强调了他的观点,即美元地位依然无可替代,“美元陷阱”依然牢固。笔者则认为,2025年以来,“美元陷阱”的三个逻辑支点都有重要甚至本质的动摇,突破“美元陷阱”成为可能。
降低美债配置比重
与自然界的陷阱一样,“美元陷阱”有两个特点,一是自愿踏入,二是难以逃脱。因此,这个概念精准地刻画了新兴国家的处境:为追求出口导向增长或维护金融稳定,选择积累大量美元储备,最终却发现所持资产面临持续的减值风险,自身也被锁定在美元体系之中。
在陷阱中的新兴国家,如果继续持有美债,将面临损失。一方面,根据“巴拉萨—萨缪尔森效应”(Balassa-Samuelson effect),新兴经济体更高的生产率增速会推高其长期实际汇率,带来新兴经济体货币对美元的持续升值,意味着以本币购买力计价的美元储备将出现亏损。普拉萨德以中国为例,认为仅以换算成本币购买力这一项,中国外汇储备在2013年至2023年就可能损失高达7000亿美元。
另一方面,美国的通货膨胀也会稀释美元资产的真实购买力。例如,为应对2008年金融危机,美联储采取量化宽松(QE)政策,当时普遍担心这会导致未来高通胀,引发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主要债权国对其外汇储备安全的公开忧虑。尽管事后证明QE并未引起通胀,但在新冠疫情期间货币财政双重刺激下,美国通胀高企。据测算,2021年至2022年间,美债外国持有人的实际购买力损失量级超过5000亿美元。
如果新兴国家想要跳出陷阱,直接大规模抛售美债,后果更具毁灭性。主要债权国的大规模抛售,将引发全球投资者的恐慌性抛售,导致美债价格暴跌。如此一来,该国手中尚未卖出的、规模更庞大的美元资产将急剧贬值,因此这种方式在现实中也几乎不可行。由此,新兴国家被牢牢锁在美元体系之中。
笔者认为,新兴国家若要摆脱这一陷阱,或至少避免越陷越深,理论上存在三条路径:(1)主动放弃“饵肉”:新兴国家调整经济增长模式,降低对出口导向和汇率低估的依赖;或者让汇率更大幅度地浮动,发挥自动稳定器的作用,减少对“自我保险式”外汇储备的需求。(2)替代资产:即出现在深度和流动性上可与美元匹敌的安全资产,新兴国家多元化配置储备资产,降低对美元的风险敞口。(3)“饵肉”自身变质:当美国自身的因素,如债务可持续性危机、高通胀或政治不稳定,导致美债自身失去吸引力时,陷阱不再诱人。但这是一种被迫式的解脱,且过程中已持有的资产可能遭受更惨重的损失。
但在《美元陷阱》成书的2013年,上述出路均难以实现,而历次金融危机强化了新兴国家对安全资产的需求,全球尚无任何货币或资产能挑战美元的地位。凭借其经济、制度与金融的优势,美国仍是可靠的全球安全资产提供者。
尽管在当时看来美元陷阱牢不可破,但普拉萨德仍对未来表达了忧虑,指出美债的利率可能发生突变,在不可预测的时刻突然跳升。为阐释这一风险,他还借鉴了近代丹麦物理学家普.巴克(Per Bak)等人提出的“自组织临界性”(Self-Organized Criticality, SOC)理论。
SOC证明,一个复杂系统会自发地被诱导至临界状态,一旦达到临界状态,即便是最微小的变化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应。以“沙堆”为例,以无序的方式向沙堆上撒沙子,当沙堆达到临界状态时,如果向沙堆上撒一粒沙子,既有可能不会带来任何后果,也有可能引发流沙效应,导致整个沙堆彻底坍塌。
上述理论映射到美债问题上,意味着利率的稳定或许只是表象,其可能是嬗变的。我们无从知晓,哪一粒“沙子”落下,会如2010年欧洲边缘国家那样,令跳升到且威胁到美债的可持续性。
国际货币体系变革
十二年之后,“美元陷阱”是否依然牢固?普拉萨德认为,尽管有充分的理由让美元丧失主导地位,但不幸的现实是──目前尚无足够优秀的替代方案,因此这一转变难以实现。笔者则认为,国际货币体系或已行至拐点。
首先,新兴国家金融稳健性增强。自2015年起,随着新兴市场发展模式转变、金融稳健性与汇率弹性提升,全球外汇储备增速已显著放缓。以中国为例,“8.11汇改”后,人民币汇率弹性增强,双向波动常态化,这使得依赖庞大外储进行“自我保险”的必要性下降。同时,中国经济逐渐转向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增长动力更多源于内需,这进一步削弱了干预汇率、积累外汇的必要性。
其次,美债“安全资产”属性动摇。笔者与普拉萨德的共识在于,由于美国的经济基本面、公共制度及金融市场均已出现裂痕,美债作为全球安全资产的信誉正在动摇。
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PIIE)所长亚当.珀森(Adam Posen)用“保险”类比来描述美国在二战后的全球角色。美国通过提供全球秩序、贸易规则和美元资产等公共品,实质上为世界提供了一份“保险”。作为“保费”,美国获得了规则制定权和相应的经济利益,而“投保”的国家则得以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下发展经济。
但上述模式在特朗普政府时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珀森认为,美国的角色正从“保险公司”变为“保护费收取者”。其关键区别在于:“保险公司”旨在保护客户免受外部风险,而“保护费收取者”则迫使客户付一个更高的费用,以规避来自美国自身的威胁。
金融数据已经佐证了这一趋势,美债的安全溢价显著下行、流动性有所减弱、与风险资产收益率相关性增加。这些迹象似乎表明,美债的“沙堆”已经脆弱,一粒随机洒下的“沙子”就可能带来利率的跳升,威胁美债的可持续性。
再次,TINA格局有望被打破。普拉萨德认为,虽然美债的安全性下降,但从金融市场的深度与流动性来看,尚未出现替代者,因此全球很难摆脱“美元陷阱”。笔者认为,尽管市场动荡时视美债为避险选项,但其暗淡的经济前景与高企的政府债务,使其难以成为可靠的储备选择。欧元之外,对美元的替代选择包括人民币、黄金乃至比特币。
若将视角拓宽至整个国际货币体系,“美元陷阱”的本质将更为清晰。国际货币体系的各个现象,“美元陷阱”、“美元霸权”、“奔向安全”(Flight to Safety),都与美债作为无可比拟的安全资产地位有关。对于持有国而言,这是无法摆脱的困境。平常时期,新兴国家长期买入并持有美债,陷入“美元陷阱”;危机时期,全球资本恐慌性涌入美债避险,再次验证其美债的安全性。对于发行国美国而言,这是不对称的霸权。无论是新兴国家的长期储备,还是全球危机中的避险资金,都使得美国能以极低利率融资,享受超额铸币税,甚至在危机中能够拥有其他国家难以企及的逆周期财政空间。
因此,“美元陷阱”及相关现象揭示出,以一国主权货币充当国际储备货币所固有的不对称、不协调、不充分的矛盾。随着美国将美元“武器化”,愈发频繁地利用其储备货币地位服务于自身利益,这些矛盾日益突出,并从内部侵蚀着美元体系的根基。
(作者为中金公司首席策略分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