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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纵论/特朗普策动削弱美国软实力的“文化内战”\刘兆佳

2025-05-20 05:01:48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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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5月,最先提出和普及化“软实力”(soft power)这个政治概念的美国学者约瑟夫.奈(Joseph Nye)与世长辞。在他离世前夕,奈还于3月8日在英国《金融时报》撰文,哀叹美国的软实力在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已经终结。可以想像,奈是含憾而终。在其文章中,奈特别强调特朗普的“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的外交政策猛烈冲击美国的自由价值观和制度,因而大幅削弱美国在世界上的软实力。

  以丹麦哥本哈根为总部的民主国家联盟基金会(Alliance of Democracies Foundation)日前发表“民主感知指数2025”(Democracy Perception Index 2025)的调查报告。该调查在4月进行。调查发现,过去一年全球对美国的观感急速恶化。在受调查的100个国家中,有82个国家对特朗普的看法负面,对美国的淨印象评分从去年的22%降至-5%,显示对美国持负面看法的受访者数量高于持正面看法的受访者数量。

  美“软实力”正急剧萎缩

  从历史角度看,美国在全球的软实力的急速萎缩,固然与美国的损人利己的“美国优先”政策、美国纵容以色列在加沙滥杀无辜和美国单方面悍然向全世界发动关税战有关,但恐怕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为关键的原因是,美国那套被美国人长期奉为“普世价值”、建基于“自由主义”(liberalism)的价值观,在过去一段时间内已经被美国自己不断侵蚀、否定和抛弃,而这套自由主义价值观又一直以来是美国的软实力的核心。

  诚然,在很多方面特别在对待少数族裔、异教徒、弱势社群和其他国家时,美国的自由主义在应用上并非一视同仁,而是以美国或者其当权者自身利益为依归,因此呈现出虚伪、双标和冷漠的缺陷。然而,作为一种“崇高”理想,这套植根于个人主义和人文关怀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对世界上不少人尤其那些受到西方文化薰陶的人有巨大的说服力。不少人也因此而对自由、平等、法治、人权、民主、包容、权力受到制约、多元化、自由贸易、市场经济、国际主义、人道主义等价值观趋之若鹜。部分人甚至把理想与现实混为一谈,错误以为自由主义价值观在美国内政和外交上全面准确落实,并因此对美国产生好感与敬仰。

  长期以来,美国不少学者对外宣称自由主义是美国的“唯一”或者“主流”的价值观,而美国之所以能够成为“民族大熔炉”(melting pot)是因为所有移民美国的人,无论他们原来的价值观为何,最后都会因为服膺和接纳这套自由主义价值观而成为标准的美国人。

  美国学者路易斯.哈茨(Louis Hartz)于1955年出版的《美国的自由主义传统》(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America)一书在此可谓是经典之作。冷战刚结束,日裔美国学者法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其著作《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The End of History and the Last Man)(1992)中更志得意满地宣扬美国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和制度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归宿,人类再也不可能再创造出一套更优越的理想和体制。事实上,在冷战结束后一段颇长时间内,美国的自由主义在全球思想领域独领风骚,美国的软实力也因此无与伦比。

  然而,作为一个多民族、多宗教、多价值观、地区情况差异庞大、阶级矛盾深刻,以及利益极为分歧的国家,要所有美国人都信奉同一套价值观并不现实。事实上,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外来移民人数急剧增加,美国人在文化上的矛盾和冲突越来越尖锐、严重和激烈。文化矛盾和冲突又往往演化为政治矛盾和冲突。很多时候,美国人把文化矛盾看得比经济或阶级矛盾更重要,因此其文化身份认同比阶级身份认同更能左右其政治和社会行为,而文化差异比利益矛盾亦更难调和与妥协。以此之故,在过去半个世纪,围绕着价值观差异的“文化战争”(culture war)在美国愈演愈烈,有时甚至引发暴力冲突,因而严重甚至彻底撕裂美国的政治与社会。不少美国学者认为美国已经爆发了愈趋残酷、杀伤力巨大和难以结束的“内战”(civil war)。

  在这场文化战争中,自由主义受到各种各样的非自由主义、种族主义、宗教保守主义、威权主义等“逆自由主义”(illiberalism)极端思想的挑战,但直到最近十年左右,自由主义仍然勉强处于上风,因此美国人仍然可以吹嘘美国乃自由主义的国度,而且仍然理直气壮地向外推销自由主义。不过,自从特朗普于2016年当选美国总统后,自由主义在美国的地位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但是,在特朗普的第一届任期内,由于他缺乏足够实力、人才和经验去推行他那套逆自由主义纲领,所以对自由主义的冲击不算太严重。

  然而,当特朗普2024年再度成为美国总统后,他具备了相当的实力、人才和经验去雷厉风行贯彻其“美国优先”的理念,并在一定程度上把自由主义从美国政治和社会驱逐出去。

  美国的自由主义和逆自由主义的文化战争在众多不同的领域激烈展开。这些领域包括:宗教与世俗化、性别角色与女性主义、堕胎与生育权、性少众的权利、宗教在公共生活的角色、种族与身份认同、子女教育的选择权、言论自由与政治正确、移民、拥枪权与枪械管制和爱国主义与历史记忆。

  “逆自由主义”被西方抛弃

  今天,虽然美国社会依照价值观的差异而高度分化,但美国学者对于如何按照价值观而划分不同的社会群体却意见不一。美国著名政治学者塞缪尔.P.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在其2004年出版的名著《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Who Are We?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中认为,美国原来的民族认同植根于盎格鲁新教文化(Anglo-Protestant culture),其中包括个人主义、法治、新教工作伦理和英语等价值。他认为,这种文化基础在历史上统一了美国,并使一种独特的美国信仰(American Creed)得以形成。不过,随着大量不同种族、民族和宗教背景的移民的涌入,美国已经失去了一套能够团结美国人的单一信仰,从而何谓“美国人”的身份认同也变得模糊不清。

  另一位美国学者乔治.帕克(George Packer)在其2021年出版的畅销书《最后的希望:危机与复兴中的美国》(Last Best Hope:America in Crisis and Renewal)则断言,美国是一个不稳定的国家和一个分裂成交战部落、暴力频发的民族。他把美国一分为四,它们是“自由的美国”(Free America)、“聪明的美国”(Smart America)、“真正的美国”(Real America)和“公正的美国”(Just America),这四个美国的人在重要价值观上存在巨大的鸿沟和割裂。

  特朗普以大多数选票再度成为美国总统,而其支持者又控制了国会两院和最高法院,标志着他们所代表的“逆自由主义”(一般被称为白种人民族主义、右翼民粹主义、基督教民族主义、特朗普主义、“让美国再次伟大”主义等)已经成为了美国的“主流”价值观,而特朗普则按照“逆自由主义”的教条进行治国理政、重塑美国政治和社会以及推展外交政策。

  特朗普所标榜的“逆自由主义”在美国右翼智库传统基金会(The Heritage Foundation)为其所编制的《2025计划》(Project 2025)中有充分的反映。简单而言,这套“逆自由主义”的核心宗旨包括:(1)民族主义和美国优先:坚信国家主权、边境管制和美国在全球事务中的主导地位;反对全球主义、国际贸易协定和多边组织;(2)民粹主义:对政治精英、主流媒体、学术界和建制机构深度不信任;(3)反对政治正确:拒绝“觉醒文化”(wokeness)等极端自由思想,支持传统价值观和法律秩序,强烈反对各种推动社会进步的运动;(4)威权主义:相信强大和自信的领导,支持扩大行政权力,反对三权互相制衡,强调安全、秩序和爱国主义;(5)对政府怀疑和不信任,特别是那个由职业官僚组成的“深层政府”(deep state);(6)严格的移民控制和鼓吹种族主义,维持白种人在美国的支配地位;(7)基督教传统主义:支持基督教道德、传统家庭和维护生命政策,反对堕胎;(8)经济民族主义,对自由贸易和全球化怀疑和主张政府介入经济事务。

  特朗普再度上台后,便急不及待地把文化战争推到一个新的和更高的台阶、更广阔的层面和更对抗性的境地,并积极利用行政权力来发动文化战争。他通过发布大量的行政命令疾风骤雨般重塑美国政府和美国社会。与之相关的现象包括:总统的权力被不断扩大并形成“总统霸权”;一些行政命令的合宪性成疑;政府不尊重法院的裁决;行政机关不受立法和司法机关制衡;大批被视为不认同逆自由主义、违反逆自由主义或者被认为不效忠特朗普的官员被辞退,包括军人、外交人员、情报人员和教育官员;一些被认为不合乎“逆自由主义”要求的部门被或将被裁撤,比如美国国际开发总署(USAID)和联邦教育部;一些部门的权责则被削弱、比如负责环境保护、监管工商业活动的部门;官员的进退以政治忠诚(political loyalty)而非能力为标准。

  在社会上,特朗普粗暴地把大批非法移民递解出境;企图剥夺在美国出生的人的公民权利;试图通过取消或减少拨款逼迫大学采取有违言论自由和学术自由的政策;对中小学校的教学方法和内容加强管控;歧视和打击媒体的异己者;大幅减少对科学研究的拨款,尤其要终止那些违背逆自由主义信念的研究比如那些针对现行种族不公和性别差异的研究。

  对外方面,在逆自由主义的引领下,特朗普悍然向全世界大部分国家发动历史上最大规模和最激烈的关税战,脱离一些比如世界卫生组织等国际组织,不再承担应对气候变化的责任,实行单边主义、孤立主义和霸凌主义,推行各种保护主义,不断破坏国际法和国际规则,粗暴对待盟友与伙伴,觊觎别国的领土,侵犯别国的主权,削减对外援助等。

  美霸权根基摇摇欲坠

  作为一种价值体系,特朗普所代表的逆自由主义在国际上基本上没有市场,作为一种理想也没有号召力和感染力,甚至可谓是一种落后和野蛮的思想。它只有在一些国家的右翼势力中才能找到知音。因此,当过去支撑美国软实力的自由主义在美国也走向边缘化的情况下,奉行逆自由主义的美国的软实力在国际上急剧滑落便无可避免,尤其当不少国家又因为美国的逆自由主义主张、政策和行为而成为受害者。当然,对于特朗普而言,美国在世界上软实力的多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美国是否可以凭借硬实力(军事和经济实力)和政治交易而取得实际利益,况且美国也不打算向外输出其逆自由主义。即便如此,我认为,逆自由主义在美国的抬头,代表了美国自身的衰落。特朗普肆无忌惮和粗暴行使政治权力去推行逆自由主义实际上也是在不断动摇美国的全球霸权的根基,并让美国在国际上走向孤立和不被尊重与信任。

  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荣休讲座教授、全国港澳研究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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