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法国总理贝鲁国会信任投票失败,不得不黯然辞职。更严峻的是,9月10日“封锁一切”示威活动在法国各地上演。社会运动虽然在法国是家常便饭,但此次恰逢政府瘫痪之际,两者结合将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无人能料。在不到两年内,法国已经更换五位总理。法国是一个老牌的西方民主国家,何以持续处于政治动荡之中?
确实从制度设计来讲,法国第五共和吸取了第三共和、第四共和政治动荡的教训,采用“强行政权弱国会”的半总统制。一直到马克龙上台前,都保持了政局稳定。但何以现在却到了国会碎片化,政府最短甚至只能维持99天的境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危机早在法国1986年第一次出现左右共治时就显现了。当时执政的社会党失去了国会多数,而不得不任命反对党出任总理。随后这一幕又于1993年、1997年再度上演。左右共治是第五共和面临的第一次制度性挑战,由于出现两个权力中心,无论是在权力分配还是国家治理方面都造成了很大的困境。虽然此后通过总统任期改革、国会选举时间改在总统大选之后一个月等技术手段,避免了左右共治再现,但政治动荡的趋势却一路加速狂奔。
先是2002年极右政党首度进入总统选举第二轮,震惊法国和世界。2017年又一个前所未有的现象发生:不仅极右政党候选人再次进入总统第二轮,另一个候选人则是刚成立政党不过半年的马克龙。曾轮流执政的两大传统政党全部出局,甚至两度执政的社会党泡沫化,连5%补贴门槛都达不到。到了2022年大选季,不仅两大传统政党都达不到5%的门槛而泡沫化,而且极右再度进入第二轮而且还获得40%以上选票。在随后的国会选举中,更是首度出现无一政党能过半的局面。两年以后即2024年,则进入了第五共和的至暗时期:国会碎片化,连相对多数都无一政党能够达到。从此开启了第五共和的动荡时期。
从正常规律上讲,任何一个制度在诞生时无论运转多么良好,如果不能与时俱进,则必然会出现政治衰败。具体到法国,则有三大原因。
第一是政治人物素质下降,难以发挥第五共和体制优势。
第五共和强行政权弱国会是戴高乐为自己量身打做的。他是罕见的政治伟人,经历残酷战争和国内政治斗争才脱颖而出,任内十年内政外交无人能出其右。后来的领导人多是选举产生,难有其才,自然难以驾驭第五共和体制。以此次危机的始作俑者马克龙为例。2022年大选,极右和极左得票率分列第二第三,相差无几,传统政党完全淘汰,随后的国会选举,马克龙的政党仅获得相对多数。2024年欧洲议会选举,极右政党更是大胜。可以说选民已经一而再发出十分明确的信号。面对这样的局面,他竟然犯下极其低级的错误:解散国会重新选举!从而导致第五共和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国会的碎片化和政治高度的不稳定。
再以刚刚垮台的贝鲁为例。根据宪政体制,根本不需要信任投票,但他却由于误判反对党和选民而主动采取了自杀式行动。他以为只要把法国面临的经济危机与反对党和民众进行充分的沟通,让对方认识到当前经济的不可持续性以及他政策的合理性,说服对方以国家利益为重,从而支持2026年预算。而且他选择9月8日,是因为9月10日“封锁一切”示威活动登场。如果在之前政府垮台,将无人去应对,反对党会承受很大压力。马克龙实际是想以政府垮台作为施压手段。
但是反对党是将个人利益、政党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希望借助这场国家危机来获取最大的政党利益。目前,极右国民联盟在民调中领先,希望政府垮台然后解散国会重新选举,并在国会中占据多数以获得组阁权。极左派政党也是希望政府垮台从而有出任总理的机会,同时希望借此逼马克龙下台。
双方博弈的首先不是政治理念的问题,而是对权力的争夺。
至于民众,他们不愿意为了国家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牺牲自己的个人利益和切身利益。2026预算既削减开支也减少两天假期,民众拒绝接受。更何况作为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国家,民众是很难牺牲自己成全国家。
第二是由于中产阶级萎缩和种族结构的变化,选民已经高度分裂,这是政治碎片化的根源。
由于全球化、自动化和经济去工业化,整个西方都出现了中产阶级萎缩不能过半的现象。这导致了政治极端化和碎片化。由于法国每个政党都只能吸引少数选民,这就导致了法国国会政党林立,且席次分散不相上下。
此外法国还有种族结构变化的因素。2022年总统大选,极左候选人梅朗雄以微弱差距败给极右的玛丽娜.勒庞。但他却获得了穆斯林选民70%的选票。根据人口变化趋势,下一次大选,梅朗雄将有很大概率进入第二轮。也就是说少数族裔开始扮演少数关键的角色。
第三是选举制度造成的。
法国是西方大国中唯一一个实行两轮选举制度的国家。制度设计之初是为了防止极端政党获得权力,但是2024年马克龙解散国会之后,实践证明,两轮选举制度反而导致了国会政治的碎片化。
如果只有一轮的话,那就是极右政党获胜,成为国会多数。但是因为有了第二轮选举,其他政党就能联合起来阻击极右。虽然最终达到目的,但后果就是各大政党都只能获得少数席次,政治碎片化。
可以说,冷战后,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法国的体制却未能与时俱进的改革,这就是其动荡的根源。
旅法政治学者、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