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塔战场国家历史遗址入口。\作者供图
十九世纪,美国领土不断西扩,欧洲移民随之西进,与北美原住民矛盾加剧。原住民部落众多,语言各异,既无中央政府,又乏现代兵器和通讯、交通设备,冲突中常处劣势;兼以彼此拆台,攻伐不休,殖民者坐收渔利。许多欧洲移民视原住民为劣等民族,待之如牲畜。两年前,我去凭吊一八六四年科罗拉多州沙溪屠杀的冤魂(见作者《沙溪的风声》),近日又造访了俄克拉何马州的瓦西塔(Washita)战役遗址。
从沙溪到瓦西塔,时隔四年,局势剧变。一八六五年美国内战结束后裁军,众多军官降级减薪,赋閒无聊,亟欲建功立业,遂拿弱势的原住民开刀。美国记者Charles Brill著有瓦西塔河战史,指出美军常以琐事启衅,继而以之为由袭击各部落。军方一八六八年筹备横扫瓦西塔河流域的原住民,最积极的打手是内战时官居少将、战后降级为上尉的卡斯特(George Custer)。
沙溪的夏延人被屠杀后东迁,一八六八年由从沙溪侥幸脱逃的“黑壶”率领,与其他几个部落同在瓦西塔河畔扎营过冬。感恩节周末,十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卡斯特率军突袭瓦西塔夏延人营地。 “黑壶”听到异响,鸣枪示警,迅即殒命,惊醒的夏延人四散逃亡。附近原住民部落闻声来援,卡斯特匆匆撤离,声称杀死男子一百零三人,掠走妇孺五十三人,手下亦有十九人被歼。Brill盛赞“黑壶”:“是他最先拿起武器,反抗白人巧取豪夺夏延人的土地;发现双方实力悬殊后,又是他第一个参加和谈,他也是此战最先牺牲的夏延人。”
瓦西塔战役遗址如今是一片矮树和草原,一望无际。河道窄窄,河水浅浅,蜿蜒绕经古战场。原住民来此悼念,在河畔树枝上悬挂各色条状编织物。崭新的铺装步道带人行入青草和灌木丛中,倾听当年的枪声和哭喊,想像无可阻挡的西进移民潮,以及“黑壶”代表的十九世纪后期北美原住民命运:交战则难以取胜,和谈却时常受骗。难得双方满意,签订的条约提交美国国会后,常被改得面目全非或不予批准,而新一波移民、新发现的矿产总会带来新的土地要求。原住民愤怒且困惑:白纸黑字,为何全如儿戏?
瓦西塔战后,一群夏延人北上,寄居于苏族人视为圣地的黑山一带。四年后当地发现金矿,美国政府向苏族强买土地,被拒绝后以战争要挟。一八七六年六月底,卡斯特率两百余骑兵来到今蒙大拿州小大角(Little Bighorn)河流域,落入苏族首领“疯马”和“坐牛”的埋伏。冤家路窄,原住民联军中正有一支夏延人,卡斯特全军覆没,是为美军与原住民冲突史上最惨败仗,时逢美国百年国庆,舆论哗然。此后政府加快逼迫各部落让出土地,并屠戮野牛,断绝原住民食物来源。一八九○年十二月中旬“坐牛”被害,余部投奔另一苏族领袖途中遭遇美军骑兵,同行至南达科他州伤膝河畔。根据Dee Brown的名著《Bury My Heart at Wounded Knee》,二十九日晨美军暴力搜查苏族人的帐篷,引发不满,混乱中士兵开枪扫射,打死至少一百五十三个苏族人,伤五十余。以伤膝屠杀为分水岭,原住民势穷力竭,再也无力反抗美国政府。
殖民人群屠戮原住民,在世界多地皆曾发生。美国的不同之处,正如Nathaniel Philbrick所著小大角战役史《The Last Stand》指出,是屠杀发生在本土而非海外殖民地,所以美国人至今仍生活在昔日恶行的后果中,无从逃避。有些部落永远消失了,有些仅余残众。他们的名字,像迈阿密、切诺基、犹他,留在美国地名、汽车与球队名中,他们的身影却隐入历史。一处处荒凉的保留地,一个个有名无人的名称,在朝晖夕阴中沉默。那随处可见的沉默震耳欲聋。
冲突的双方其实是人性中的善与恶,矛盾的核心在于如何对待与自身语言、文化和发展阶段不同的异民族。在美国,一直有为原住民发声、奔走之人。小大角战后,彭卡部落被赶出祖辈生活的土地。有军官联系奥马哈的报社、律师、法官,免费为彭卡人打赢民权官司。Helen Jackson听首领“站熊”讲述彭卡人的遭遇后,一八八一年出版《A Century of Dishonor》并自费送给国会议员每人一本,附言:“看看你的手,它们沾满亲族的鲜血!”此书是最早系统研究并批评美国政府对原住民政策的著作,明尼苏达大主教作序:“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之间,任何一百英里的范围内都有屠杀原住民的痕迹。”以Jackson、Brill、Brown等人的书籍为先驱,美国近年原住民领袖传记和部落历史、复兴史层出不穷,逐渐扭转曾经一边倒的叙事。小大角战场遗址曾以卡斯特命名,纪念其“壮烈牺牲”,一九九一年迫于公众压力改为现名。一些团体仍在努力使伤膝升为国家级历史遗址。
Brill如此结束他的瓦西塔战史:“一切都成为过去,连瓦西塔的河床都已改变,但那场战斗仍回响于大平原上,回响于东西海岸之间。”在瓦西塔河畔我倾听那回响:原住民的声音如静静水波,从未断绝,更汇入越来越多各界的反省和检讨,日复一日,敲打着所有人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