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家的小区有四十多个小院落,每个院子都配有一个清洁工。
其职责是清倒置放在院子不同位置的十个大垃圾桶,绿色是装厨余的,灰黑色的是装家居垃圾的。有不守规矩的装修工会偷偷把装修垃圾扔在垃圾桶边,那些便也成了清洁工清理的活儿。他们早、午、晚处理三次,把桶裏的垃圾装进黑色大垃圾袋,等傍晚垃圾车来拉走。一些纸皮、汽水罐或破铜烂铁,能去收购站换钱的,也捡出来堆在一起,下班再去卖掉。
此外清洁工的工作就是清扫院子的落叶。那些树叶随时飘落,秋冬更飘得毫无节制。院子最瞩目的一棵凤凰树看着婀娜多姿,开花时树上一片火红,但它枝粗叶细,叶片只有小孩小拇指盖大小,落叶飘入家家户户,常常堵塞天台和阳台的下水道,清埋起来不胜其烦。院子地面的凤凰树叶,更是撒遍每个角落。所以清洁工一上班就不可能停手。
他们还要负责十栋楼五层楼梯间的卫生,包括用消毒水拖地和抹擦扶手。这项不是每天都做,也许是两三天才做一回。这种频率似乎也足够了,楼梯总是很乾淨,不时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清洁工做得都不长久,十多年间换了数茬男女。我只是不时从香港回小区转转,偶而和他们搭几句话,也记不住他们的面孔,只知道他们都是湖南的农民。我年轻时在湖南洞庭湖西边呆过小半年,有点湖南情结,愿意和他们扯上几句。
疫情期间的清洁工是个矮小精瘦的男子。
家裏不少电器都放坏要更换了。有一天快递送来了冰箱和洗衣机,卸货后两个包装箱高耸着挡在了门口。这时清洁工正好在拖洗楼梯,我便问他要不要,他一边从口罩后连连发出“要”的音节,一边上来搬箱子。我顺口问他贵姓,他答了两三次,我都听不清。他有点急了,扯下了口罩回答,我才听明白:“是蒋介石的‘蒋’?”他看我听懂了,高兴地咧嘴笑,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这是居家抗疫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老蒋的庐山真面目。他五十多岁,眼窝很深,面孔清秀。问他是哪裏人,他答了,依然听不懂。他又急了,顾不上戴上口罩就两步跨到我跟前,在掌心上写下“永州”二字。我衝口而出:“哦,《永州八记》的永州……”这回轮到他听不懂了,笑得尴尬。我便解释:“那是柳宗元贬到永州,介绍永州山水景点的八篇文章……”
老蒋的勤快有目共睹。早上七点,院子便会準时响起他拖拉垃圾箱的第一下“轱辘”声。只要老蒋出现,便是个手脚不停的形象。中午和傍晚下班,常见他把回收的废品装在一个大黑塑料袋裏,扛出院子,又或用车把袋子推出去。
一个傍晚,我从外面回来,见老蒋正在院子裏整理废物。他弄得很仔细,把纸皮叠得整整齐齐,再捆上细绳。我和他打招呼,他误以为我说他用上班时间办私事,有点慌乱地应道:“阿姨,我已经下班了。”为宽慰他,我便和他聊了几句。问哪天休息?他说哪有休息,天天都要上班。再问一月工资可有五千?他决绝地摇头:哪有这麼多?才二千五。
这数字比国家订立的贫困底线二千稍多一些。以当地物价和经验计算,若是家常做饭,一个人伙食费有八百多就能过得中上了。附近本地农民建的出租房,一个二十平方(二百多呎)的房间,租金约是二三百。老蒋二千五的月薪能过得下去。但如有建房置物、孩子学费或医治大病的开销,这种收入还是捉襟见肘,所以出卖废品能多少帮补一点。
当地的废纸回收,价钱常起落,现时一斤在五毛到一元左右。眼下人们时兴网购,各家都总会有些包装盒、箱之类的废品。以我观察,老蒋肩上那一大塑料袋,常在四五十斤。这样他一个月就能多出千把元的收入。
聊天时发现,老蒋已把部分纸皮捆在身边一辆六七成新的“台铃”电动车上。显然,这便是他常用的那辆运输车。那车不是一般农民工爱选用的大红,却是奶白的,这是城市小资喜爱的颜色。网上这种车的价钱标价,在二千到四千人民币之间。
在心中为老蒋算过一笔帐后,我隔个一两天便把有回收价值的废品整理好,放在楼梯平台一角,方便老蒋上来清洁时,顺手拿走。
像老蒋这类农民工,在中国当以数千万,甚至上亿来计算吧?他们都正在踏踏实实地行走在脱贫的人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