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展览是公众获得历史体验的方式之一/蔡文豪摄
历史是什麼?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但它首先不是书本上的知识,也不是试卷上的答案,更不是一种抽象的知识。用一个时髦的说法,历史是一种叙事。叙事的品种繁杂,空间广阔,哪怕一根头髮丝、一颗咖啡豆、一朵花的前世今生,也是叙事的一种。我们谈及历史时,不可避免地会提到宏大叙事。它让历史的形象呈现为一个“庞然大物”,促使我们更多地将目光投注於结构而非细节,关注整体而非个体。然而,正因为其体型之大,影响之深,我们几乎无法绕开。此时,它就成为一个巨大的阴影。这种结构式的、整体的历史叙事,让历史成为一条冷冰冰的纵向时间轴,没有表情。但是,像我们这种感性动物还是有出路的。例如半生迷恋地中海世界的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就强调历史的长时段。年鉴学派的优点,就在於一种历史叙事的立体感。他们将日常生活细节和宏大的时代潮流并置一端,焕发出历史的感性。在布罗代尔那裏,历史充满细节的魅力,一砖一瓦都充满感情。在布罗代尔的地中海世界,时间是最重要的主角。我们对历史的认知,本质上就是对时间叙事的阅读。
普遍意义上的历史教育,就是遵循宏大叙事的模式,以时间的线索展开,将主要人物、主要事件按照先后顺序悬挂在一条单向的直线上。这固然是一种基本的做法,但它也必然因为理性的编织方式而使历史失去想像力。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提出,对於历史的认知和观念,我们拥有选择权。新历史主义大声呼告要告别单一中心叙事,要展开对历史的重构。这些主张强调恢复历史的活性,强调个体对历史的认知差异性。然而,这种逻辑推导到极致,将会导致一个巨大的灾难,那就是历史虚无主义。
但是,新历史主义也揭示了一条重新叙述历史的路径,那就是个体对历史的感性认知。对今天普遍丧失历史意识的数字时代原住民而言,这一点尤为重要。数字时代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模式让这些原住民容易就将历史扁平化、简化为一个介绍式的网页,将历史认知简化为一次关键词的搜索。便捷的网络不仅取消了历史的纵深感,而且改变了人们获知历史的路径,使一种感性的历史认知变得稀有。
以前,我们除了从书本上认识昨日的世界,还通过父辈、祖辈的讲述中获得我们过去的历史。如今,谁能複述我们祖辈的迁徙和生活?我们所面临的丧失,就是那些与我们的生命密切关联的叙事随着社交网络正在渐渐凋零。数字时代的原住民住在遊戏裏,活在社交网络裏,不同於上几代人有大量的时间与周遭的人进行面对面的交往,走进现实生活的历史空间。情感互动模式的变化,数字空间对历史空间的取代,导致了一种现实感和历史感的抹除。
曾经的少男少女约会的方式是到大街上“压马路”—这个“曾经”并不久远,哪怕新世纪最初几年的青春小说依旧是这种模式的複製。那时候的爱情表达很笨拙,年轻人将说不出口的绵绵情意转化为用脚丈量这座城市,让每一处街景都留下爱情的印记。於是,城市的历史就成为了爱情的註脚,与《倾城之恋》构成遥远的呼应。在数字时代,很多恋情无需见面,甚至不需要具体的人,只有符号与符号的相爱。符号对彼此的历史毫无兴趣,毕竟历史的主体已经被消解。进一步而言,纵然符号回到线下恢复为人,历史意识的抹除却已成为惯性。哪怕计量单位从世界缩小到国家,再到自己所在的区域,常住的城市,社区,家族—很多人对於这些事物的认识,恐怕并不多於遊戏裏的山谷和社交媒体中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
网络作为一种缩短时空距离的媒介,反而让我们失去了周遭的历史。并且,由於现实感和历史感的丧失,一代人失去了对“人”的理解和同情,这导致历史的外貌常常呈现出一种无情的扁平面孔。我们接受的历史教育经常是一种倡导理性的、关注精神向度的叙事方式,而恰恰是个体的、私人的、民间的历史叙事带给我们另一个视野,那就是情感的维度。正是那些日渐消解的微型历史叙事,构成了一种感性的历史教育。它提醒我们从“人”的角度出发理解过去,恢复历史这个“庞然大物”的情感世界,而这恐怕才是今天我们亟需的历史教育。